第十七章 ：雷儿特雷孝女不肖

萧云作为一个女孩儿，情感毕竟细腻些。再加上她从小和明了生活过六年，后来也是经常看顾，思想自然容易转得过弯来。她爬上炕，一头栽在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娘！你为甚不早点告诉我们？早知是这样，我说死也不会离开娘，让您一个人在这山林古庙，独守青灯，耗尽青丝。”

明了抱住了萧云，眼泪如麻，这时她落下的也许是喜泪。一个母亲生过一儿一女，但这双儿女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这难道不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吗？雷儿还是呀呀学语时就离开了她。云儿虽是她带大，可在这青灯古佛的庙里边，她喊她是师父。今天她是第一次听到女儿喊她“娘”，她能不高兴吗？但她流下的也是苦涩的泪水。是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她是他们的血缘母亲。这对他俩的打击又太大。

萧璞见苏雷还在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道：“雷子！你呢？难道你不愿认你亲生的母亲吗？不错，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可以说，你是生长在蜜罐里，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你的自我感觉一直良好，有一个值得让你骄傲的父亲，一个抗击过德国鬼子，杀过日本鬼子，打过美国鬼子的革命的父亲。还有一个高级教师的知识分子母亲。可这美好的一切，转眼成了梦幻，是水中月，镜中花。你没办法走出这个困惑，或者说，你根本不想承认这种让你感到残酷的现实。是吧？可是，我从小怎么教育你们来着？做人，是要讲根本的！”末一句话，萧璞说得很严厉。

苏雷呆滞的目光转向了萧璞，他这时不知是该叫妈呢，还是叫姑妈？干脆他什么也不叫，说道：“我丝毫不怀疑这铁的事实。因为我不但有佐证，还有旁证。”萧璞哼的一笑说：“哦！怎么说，你是早就怀疑你的出生？做过调查？”苏雷说：“不是！在这以前，我丝毫没怀疑过您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我和云儿跟你长得太像了。我的佐证是，你对别的同学是鼓励他们造反，对我却是要告诫‘夹起尾巴做人’。那时我还纳闷，我根正苗红，有什么尾巴？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的确有根‘尾巴’，原来我们是地地道道的狗崽子。还有一个旁证是刚刚得到的，就在这十五分钟之前，我和萧云在飞云洞碰到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他企图欺负妹妹，被我俩暴打了一顿，吓得他直喊‘团座饶命’，我还以为碰上了神经病。现在明白了，因为我长得像那个国民党上校团长——萧玉成。现在我懂了，长得像您并不奇怪，因为我们有着同一血脉，萧氏家族的共同基因。”

明了猛听到苏雷说在山洞里碰到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情知是碰上了徐六子那个杂种。一时怒气攻心，拍着炕桌叫道：“雷儿！你们怎么不打死那狗日的！”萧璞、萧云很是吃惊，看看明了，在她们的印象中，明了从来是温良恭俭让的。她们只以为是母亲听了自己被人欺负了，所以才怒火攻心。可见天下母亲为了儿女都是一腔热血。明了也感觉自己有些失常，马上镇静下来，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岂可打打杀杀，佛祖会惩罚他的。”

这时，山门被擂得咚咚作响。明了揩了眼泪说：“你们坐着别动，我去看看。这个时候不会有香客拜佛烧香，很可能是有施主需要急救。”明了开了山门，三男俩女，五个红卫兵走了进来。两个男的搀了一个跛腿的男的，一个女的扶着一个吊着胳膊的女的。那个吊胳膊的女的，是本县县委书记的二千金，席二姑娘席孝兰。正是她，去年带了一帮革命小将，来这里砸四旧，立四新，闹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想不到事隔一秋，这帮小将又故地重游来了。

明了此时的心情挺好，因为女儿叫了她一声“娘”。所以让她忘乎所以了，说话略带调侃：“阿弥陀佛！小施主们，缘何到我空门来？我这里确已空空如也了。你看老衲，一领破衲，一双芒鞋，已沦落到了无产阶级的地步，这贫尼也能和贫农划等号了吧？我想你们不是来革贫尼的命吧？”

席孝兰剑眉一扬，骂道：“老秃驴！少废话。我们被保皇派给打了，县医院是老保窝子，把我们给撵出来了。我们到你这里治伤是瞧得起你，给你创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明了到底是一片佛心，见他们有伤在身，面对恶言倒无心计较了。赶紧说：“小将们，快，西厢房诊室里请。”

苏雷还立在禅房里发愣，他看着墙壁上斗大的一个“悟”字发呆。想当初，自己也是一个叱诧风云的革命小将。也曾经砸菩萨，烧四旧，揪地主，斗富农，抓特务，是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造反派，是红彤彤，金闪闪的革命接班人。可这一切竟是一场梦，却原来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狗崽子，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封建余孽。他不明白，人的出生为什么一定要打上父母的烙印？父精母血缔造了这个生命，当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把父母的原罪也一起随着那声啼哭宣告了罪业的开始？“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觉得理直气壮。可他现在也是一个“混蛋”了。他真的浑了。听到外边的一帮小兔崽子们，漫骂他的母亲是“老秃驴”！要她“戴罪立功”。苏雷心中立刻荡起一股冲天怒气，他看着壁上挂着一口青萍宝剑，上去摘下宝剑，噌棱一声，抽出一股青锋。

苏雷冲出禅房，用剑锋指住几个红卫兵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以为自己是天生革命是不是？你们凭什么恣意侮辱人格？你们又凭什么可以罪加于人？”那时的红卫兵都是些灌了枪药的火铳，一触即发。他们见屋里冲出一个手握利器的男人，两个家伙就捋胳膊，卷袖子，上来要和苏雷交手。其中一个骂道：“呀！我说这老秃驴今天说话夹枪带棒的，原来屋里养了个野男人！”你想，这话不是分明往火上浇油么。苏雷一听，更是恶向胆边生，举剑就刺。

萧云见哥哥拔了宝剑冲出禅房，情知不好，就跟了出来。萧云一个箭步窜到苏雷跟前，右手叼住苏雷的手腕，一抬左臂，磕在了苏雷的右肘关节麻筋处，苏雷手中的宝剑锵锒落地。萧云脚尖一挑，剑飞空中，然后扬掌接剑在手。她把一股青锋隐在肘后，左手的两个指头点住了几个红卫兵说：“来来来，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只用这只左脚和你们过过招，多添一个指头也算我输。”

明了和萧璞一起喊住了兄妹：“云儿！雷儿！不要胡来！不得对施主无礼！”萧云和他们是同学，几个家伙被萧云的阵势给镇住了。想不到在校文静娴雅的萧云，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母夜叉孙二娘。萧云见他们不敢动，冷笑一声：“哼！成天要革别人的命，今天轮到革你们的命也怕了？你们不是成天叫‘革命的不怕死，怕死的不革命’，来啊！”

席孝兰豪爽地一笑说：“嗨！萧云，原来是你。大家都是造反派，一家人么。”萧云怒气未消，把宝剑横在掌中，冷眼横眉说：“你们大概不知吧？这柄宝剑才是造反派的老祖宗呢！它杀过贪官的头，剜过鞑子的心，血腥气重着呢！这几天剑在匣中，呜呜作响，我就知道它要喝血了。来，你们哪个来以身试剑？”说完，萧云一甩腕，宝剑飞出，扎在了廊柱上的一条标语的“命”字上，剑柄悠悠乱颤。萧云的话虽有夸张，但这柄青萍宝剑，确实是当年闯王军中用过的兵器，是杏林寺的镇寺之宝。

经过苏雷和萧云这么一闹，几个家伙不再张狂了。明了把他们请进病室，先给那个腿上受伤的男的看了伤。还好，他只是外伤，清创，消毒，缝合了六针，打了绷带。再看席孝兰的胳膊，明了捏了捏，席孝兰痛得龇牙咧嘴但就是不出声。明了说：“哎呀！姑娘，你这胳膊怕是骨折了。忍住痛，待我给你仔细检查检查。”明了一手拉住席孝兰的手腕，一手在患处拿捏，“是桡骨断了，忍住痛，我先给你复位，然后固定。”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明了和她攀谈起来：“兰姑娘，令尊可好？”“什么令尊？”席孝兰一脸茫然。萧璞好笑，解释说：“就是乃父。”席孝兰的回答更是令人啼笑，“我只有奶妈！”萧云捂了嘴直笑。席孝兰看着萧云说：“笑甚了？我就是有个奶妈么！”萧云忍住了笑说：“是问你的父亲好？”席孝兰不快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我就发表声明，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大字报不是请你给我抄的么。”

明了感慨说：“闺女，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呐！”席孝兰气呼呼的说：“什么好人？咱们县的第一号走资派！”明了问：“不是说他已恢复了工作？被任命为县革委会的主任？”席孝兰气愤的说：“这是资产阶级复辟了么。走资派还在走，我们造反派还要跟他们斗争到底！”

说话间，明了已为她接好了断骨，上了夹板，缠了绷带说：“兰姑娘，好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还要好好休养。”夸赞说：“将门虎女啊，真有乃父风范。记得圆觉师父说起令尊大人的故事，他带着县大队在这一带打游击。一次他和通讯员和鬼子遭遇，两人打到弹尽粮绝，双双跳崖。你父亲大难没死，被乡亲们救起，抬到杏林寺。他右腿多处骨折，肋骨断了三根，是圆觉师父为他治的伤。当时你父亲也是谈笑风生，师父说他是云长在世。兰儿姑娘，能有这样的英雄父亲，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兰姑娘回去代我向令尊大人问好，就说明了记着他的教诲呢。”原来，六五年圆觉圆寂后，时任县委书记的席忠平到寺里来吊唁大师，曾握了明了的手说要她继承圆觉的衣钵，好好为人民服务。当时明了深受感动。

席孝兰的性格大咧且爽直，伤的这么重，却像没事一般，她朝萧璞笑了笑说：“萧阿姨好！其实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苏伯伯，一看就是个真爷们。”说着朝苏雷呶了呶嘴问：“他是谁？”萧云说：“我哥。你不记得了？”席孝兰嘿嘿笑道：“我还以为是你哪个呢？”萧云生气了，扳着脸说：“哪个啥？找打！”席孝兰笑了起来。她是个见面熟，对苏雷说：“大哥，听萧云说过你，也是造反派。刚才的事是好人打好人，误会。听说你们那里的武斗很厉害，都动枪动炮了，是吗？”苏雷说：“没外界传的那么邪虎。”

明了拿了几包消炎药分给他们说：“这是三天的消炎药。一定要按时服用。你呢，回去最好打一针破伤风。兰姑娘呢，最好到县医院去拍个片子，看骨头接好了没？不要落下残疾。当年的医疗条件简陋，你父亲才落下了残疾。”席孝兰不高兴的说：“别提他了，我这次回去还要找他算账。”说着，领了她的四个残兵败将，呼啸而去。临出门，回头对苏雷说：“我今天要是有挺机关枪，把他们都嘟嘟了。”

明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心想：她有那么一个老革命的父亲不想认，我这个“反革命”的娘倒有人叫了。尽管雷子还未开口叫她娘，但刚才他为了捍卫母亲的尊严，不惜以剑试血的冲动，分明是个孝义三郎。

萧璞叹道：“咳！这帮孩子，怎么受的教育？她爹席忠平，我知道，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糊涂蛋的闺女？”萧云说：“咋说呢？其实席孝兰也挺可怜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保姆生的。这一点连她自己也认，所以她和父亲的关系弄得很僵，她一直和奶妈住一起。父亲被打倒的那阵子，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不要她。一气之下，她就发表声明，和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拉了一帮二五秆子，扯起造反大旗，要和走资派血战到底。”

萧璞笑了说：“哟！这二丫头挺有个性的啊。这一点，我支持，造反有理么。”萧云和苏雷不觉笑了，萧璞严肃地说：“你俩别笑，要是你爸和人乱搞，你们也造他的反。”这一句连明了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