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侯盈
这一夜似乎冷得不能再冷。窗外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无情地拍打着地上的一切。
可婉仪阁里却温暖如春，每个角落都堆满了滚烫的炭火盆。太子妃就要生了，这里的宫女太监们时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每个人生怕因为自己的一点疏忽而断送了太子的血脉。
怀中抱着暖炉，小娱安然地躺在摇椅上。炉中一阵阵暖意袭来，她昏昏欲睡。
“太子妃，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
一个温柔的声音把小娱从睡意中拉了回来。她睁大眼睛，看见一娇小女子正端着炭盆笑意吟吟地望着自己。
“快放下吧。”眉梢倏露感激，小娱嘴角微微翘起。
眼前的这个女子叫小展，是太师府里的丫鬟。太子妃待产，汪夫人担心陪嫁到东宫的人不尽心，便带着小展来婉仪阁伺候。
“夫人特意嘱咐我的，千万不能让您的下身着凉。”轻将炭盆放在小娱脚下，小展又拿过一张皮褥子盖到她的膝盖上。
看她那一丝不苟的样子，小娱甚觉可爱。强忍着笑，她柔声问道：“屋里这么暖和，你还弄个皮褥子压在我身上，不怕我喘不过气么？”
“您要是嫌沉我换个棉的来。”真的怕小娱不受用，小展说着忙来扯皮褥子。
笑着摆手叫她别忙，小娱忽见一瘦弱的身影闪现门口。那身影披着个猩红式的披风，头上的斗笠落满了还未及融化的雪花。
“太子殿下！”见那影子晃悠着进了屋子，一干宫女赶忙对他行礼。
“都起来吧。”
两名宫女过来把中元身上的披斗摘下，又拿过掸子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残雪。
“殿下！”
忙让小展搀扶着，小娱也要起身，却被中元一把扶住坐好。
“不是和你说了么，你怀着身孕，我们之间不必多礼。”看着那大大的肚子，中元笑嗔道。
“外面一定很冷吧？快来暖和暖和。”
中元站着没动，也没有接过小娱递给他的暖炉。见太子不语，屋里的下人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瞧着左右已没人，中元的脸上忽似堆上了万年冰霜，十分难看。
“怎么了？”看着他那比外面还要冰冷的面孔，小娱的心不由一抖。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窗棂纸噼里啪啦直响。中元突然走上前去抓住小娱的衣领，温和的目光倏地变得凶狠起来。
小娱吓得身子一抖，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腹中的胎儿也跟着动了一下。
“是不是你让汪道直和母后跟父皇说的，不许我随军出征？”
看着眼中冒火的中元，小娱不由眼泪汪汪，瑟瑟发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不是自己那温文尔雅的丈夫。愣了半晌，她才哽咽道：“刀枪无眼，我只是怕你……”
冷冷地笑着，中元沉声打断：“我都不怕，与你何干？”
“可是我怕。”两只细眉骤然拧在一处，小娱委屈地抽泣起来。
见小娱落泪，中元的心稍微软了下来。松开小娱，他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说道：“怕是你听说了什么吧？”
勉强地站起身，小娱缓慢地挪到中元面前，泪水连连：“你执意出征，是为了那个荣寿夫人吗？为什么？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难道你还爱着她？”
小娱楚楚可怜的样子教中元慢慢按下心头的怒火。凝视着她，中元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是不懂。”抹去眼中的泪水，小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算她比我重要，难道还能比我们的孩子重要？”
看着小娱那山峦似的小腹，中元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愧疚。她虽怀了自己的孩子，可自己却无法把真爱带给她。为了眼下这场自己期盼已久的战争，自己不得已又娶了个夜叉般的女子回来。自己内心的期望仿佛都是建立在小娱的痛苦之上的。
重重叹了口气，中元的心万丈深渊般地软了下来。将她揽入怀中，他回避她楚楚可怜的眼神：“娱，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样。可你知道我这么长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如果这次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靠在中元那比暖炉还温暖的胸膛里，小娱默默哭泣。良久，她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自私。可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你说。”
“活着回来，我和孩子等你。”
翌日清晨，寒风刺骨，呵气成霜。延兴帝领着文武百官先祭奠了太庙，又在汴临西城的广安门为西征大军壮行。
望着远去的神武军，延兴帝在城楼上暗自祈祷：此一战关系社稷存亡，乞上苍怜悯，挽救大越。
“陛下，唐保良不堪折磨，昨夜已死于狱中。”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吗？究竟是谁泄露了撤藩的事情？”看了看悄然来到自己身边的于铁，延兴帝沉声问道。
瞟了一眼皇帝那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于铁竟有些语无伦次：“呃……是陛下……陛下那日临幸的宫女，名唤小珍……还有其余宫女太监共三十人……一直帮他监视陛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悄悄地做了，不留痕迹。”
“诺！还有福宁宫的那位，是否抓起来？”
摇头示意于铁退下，延兴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深知刘太后的重要性，在胜负未卜的情况下还不能对她下手，一旦战事不利，便用她作为筹码来和刘郁炳谈判。
西征大军在雪原里缓缓前行。中军队伍里，中元一身甲胄，头盔上红色的鹖羽在寒风傲雪中格外挺拔。
昨夜，他叫过东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吩咐他们好好照看太子妃：孩子顺利出世，每人赏黄金十两；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东宫老少全都拉到菜市口砍头。
“小娱和孩子就拜托姐姐了。”临行前，他又拉过小楠，诚心托付。
想起即将发生在遥远西垂的一番厮杀，小楠眼圈一红，泪光闪烁：“殿下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一阵寒风吹过，中元在马上打了个机灵。他想起至武帝祭天时，也是这样的冷，太阳好像怎么努力也抵不过寒冬的侵袭。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没有雪。
望着身边浩浩荡荡的队伍，他又忽然地意识到，大越已经有几个冬天没过上太平日子了。罗玉章破邯城是在冬天，先帝自焚是在冬天，这次大军西征也是在冬天。寒冬就像是醒不了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这个胆颤心惊的国家。
看中元低头沉默，中秋以为他冷了，便催马来到近前。
“大哥是三军统帅，万金之躯，不必鞍马劳顿，还是到马车里休息吧，以免染上风寒。”
看着弟弟那稍有的严峻神情，中元正色道：“正因为是三军统帅，才要与士卒同甘共苦。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若连风寒都经受不住，还怎么统帅大军？”
见大哥如此坚决，中秋心生敬佩，不再多言。
大军未行多远，忽见探马回报，说是前方有一女子要见车骑将军。
中元有些恼火：“什么人都能见我？快打发走！”
探马支吾道：“呃……殿下，她说她叫侯盈。”
侯盈？中元猛然想到，这个侯盈是金小姐的远亲。她父亲与金道荣的正室是表兄妹。小的时候，她经常跟着金小姐来王府玩耍，只是最近几年不再见到。
“什么猴营马营的？快赶走！”瞪了一眼探马，中秋不耐烦地喝道。
“诺！”
见越骑将军发火，探马吓得拨马便走。
“慢！”猛一抬手，中元赶忙拦住他，“我想起来了，头前引路。”
“遵命！”
跟着探马来到前军，中元只见白茫茫的雪路旁站立着一位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厚厚的棉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乌黑的头发，玲珑的耳朵和细长的手指。
这姑娘看见中元，便把棉衣的上角打开。一张细嫩的面孔随之而现，莹洁透明，仿佛摸一下就会涌出清水一般。
“中元哥！”姑娘轻盈一笑，牙齿洁白如雪。
“盈盈！”翻身下马，中元快步来到侯盈身前。
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地，侯盈一脸的惊喜。
“中元哥，听说你要去看玲姐姐是吗？”
眨了眨眼，中元心中一阵好笑：有这么兴师动众地去看人的嘛！真是个天真的小女孩。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爹说的。”在手心哈了一口气，侯盈的双手不停地来回搓动，“我都一年多没见到玲姐姐了，很想她。”
说着又露出个害羞的笑容，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中元，顾盼流转道：“把这个交给玲姐姐，上面的花儿是我绣的，告诉她有空回来看看我。”
接过手帕，中元看见帕心有一朵红线绣的梅花，虽然有几处显得比较生硬，但还是能看出来用过心的。
“我知道了。”将手帕收起，中元拉过侯盈那双冰凉的手。
“中元哥，你的手真暖和。”感受着中元手中的额暖意，侯盈还是不停地跺着脚。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呀？这儿四下无人，多危险。”
看着中元嗔怪的表情，侯盈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知道大军在这里经过，中元哥会保护我的，对吗？”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知道吗？”中元见她天真无邪，心中顿生无限怜爱。
摇了摇头，侯盈那方才还舒展着的眉头忽然一皱：“我是偷偷出来的。”
“那要赶快回家，免得家人着急。”扬手叫过两名亲兵，中元沉声吩咐道，“快送这位姑娘回家，路上好生照料。”
“诺！”
在一名亲兵的保护下上了马，侯盈转过头来对中元清浅一笑：“中元哥，我等着你的消息哦！”
亲兵皮鞭一抽，载着侯盈的战马一声嘶鸣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中元的视线里。茫茫雪原上，只留下两行深深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