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回归
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得去一趟，不管世人的眼光，只接受自己心的安排。
自己曾接受过时妈妈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照顾，像是对待女儿一般，鸟儿尚且知道反哺，更何况是受恩的人。
可是曾许诺再不会回去，如今自己出尔反尔，这怎么说得过去，她纠结，似是患了选择困难症。
时竫舅舅是个善良、通情达理的老人，他的音容笑貌恍若就在眼前。
回去拜祭他一下，在他的灵柩前吊唁一下，于情于礼，总是应该的。
江苑既是在为自己寻找回去的理由，也是发自内心的对时竫舅舅表示自己的敬意。
她也感到羞愧，在时竫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却计较个人得失，太自私了。
说走就走，她告诉爸爸，说自己要离家，去山林看望时竫。时竫的舅舅去世了，妈妈生病了，家里一团糟。
她爸说：“赶紧去，赶快出发，我帮你准备东西，到了那里，好好安慰安慰时竫，不要太难过了。过几天我和你孙阿姨我们也去，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江苑说：“爸，你们身体不好，就不要去了。怕你们不适应那里的气候，别到时候，连你们也生病了。”
她心想，自己去也就罢了，爸爸和继母去算是怎么回事呢？会亲家？
时竫是在一个早上，看到背着简单姓李的江苑站在他家门前。
此时正是早晨。
晨曦映照在她身上，像是影子一样虚幻。
时竫注视了她很久，确定不是自己的假想后，没有悲喜，没有言语，少顷，才想起开门。
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把门打开。
他看起来明显消瘦，头发凌乱，眼眶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江苑一阵心痛。
江苑走进脏乱不堪的院子，时妈妈不在，时竫忙得不可开交，家里顾不得收拾，又脏又凌乱，时竫也跟这屋子一样应景，满脸憔悴和颓废。
江苑默默地收拾院落，每个房间都打扫干净，这才有点家的感觉。
看到从天而降的江苑，时竫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
时竫舅舅就葬在林子里不远的一个土坡上，时竫爸爸也长眠于此。
时竫妈妈说哪天自己去了，也要葬在这里。
江苑陪时竫去给他们烧纸钱。
时竫跪下来，注视着父亲和舅舅的坟冢，良久地跪坐，潸然泪下。
父亲去世后，舅舅实际扮演着自己父亲的角色，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也喜欢和舅舅聊聊。舅舅的豁达、明事理，都让他受益匪浅。可以说他和舅舅，情同父子。
舅舅去世，他感觉自己像是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大树，感觉心里空了，没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江苑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清，人瘦了很多。从没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如此寂寥，如此苍凉，如此萧索，她心里一阵阵刺痛。
此刻，她多么渴望自己拥有一种超能力，能给时竫安慰和幸福。
人生怎会有如此无奈的选择？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恼恨自己。假如，时光能够逆转，她情愿用所有一切去交换，只除了生命，因为，那是她，能留给时竫唯一需要的东西。
太阳快落山了，江苑走到时竫身旁，轻抚时竫的后背，婴儿般温柔轻拍他，随即拉他起身。
时竫很痛苦，江苑心中也很痛，但是理智尚存。
在舅舅墓前，她醍醐灌顶般醒悟：越是如此，越不能留在他身边。父亲离去，舅舅离世，妈妈迟早也会离开，哪一天，自己要是也……想想都害怕。
若真到了那一天，时竫会是什么样子？无法可想。
她心疼时竫，想替他分担痛苦，祈求时竫得到幸福！
在人生之路的拐角处，不经意遇见你，你是我今生未曾预测到的、也从不敢奢望的风景。
时竫，你是我的来世！所以，今生我们无缘。我只是你人生的一个意外，还是回归你该运行的轨道，这样才能幸福，才能永恒。
舅舅离去了，终有一天，时妈妈也会寿终正寝，而自己的生存期更是扑朔迷离，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他，让他情何以堪？
现在离开，比以后离开要容易，要明智。
只有离开，才能成全他今生的幸福。
不能想象，若接受他之后，还能从容看着自己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那将会是多么残忍和心痛？
江苑害怕离别。少年时代和母亲的一次离别，即成了永远。她不愿时竫和她一样经历浓郁沉重的离别。
同样的苦痛，时竫已经经历过两次，难道要第三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么？这何其残忍！
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这让他怎么生活下去？无法想象！
至美人生，当幸福天然，不能被篡改。自己不经意间走进时竫的世界，篡改了时竫的生命轨迹，让他偏离了轨道，走上了不归路。现在还为时不晚，及时刹住脚步，回归原位，尚来得及。
如果没有自己，时竫必会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真切的幸福，那幸福是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到的，也是恒久的。生活或许朴实无华，或许平淡无奇，却如夏云冬雪、春花秋月般，平和、散淡、自然。想他怀抱可爱的婴儿，面露温和的笑意，作为一个平凡的父亲、她人的丈夫，安静、幸福、平安的度过一生，那才是完满的至美人生，而不必时时刻刻都要准备着生离死别。
看似人间烟火般的平凡幸福，却是自己极其渴盼却无法企及的！
江苑细心照料着时竫的饮食起居，就像时妈妈在家时做的那样。
她不提离开，时竫也不问，就像以前，她和他相处的方式一样。
不管时竫如何回避这个话题，终究是要面对的，时竫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月亮从云中透出一缕清冷的光芒，他们坐在熟悉的石桌旁。石桌还是那个石桌，院落还是那个院落，人却变化了。少了时妈妈在身旁，就像少了很多人。
在这月华冷清的夜晚，时竫不由不想起舅舅，还有躺在医院里的妈妈。
江苑本来想去医院看看时妈妈，但是时竫拦下了她。他怕妈妈看到江苑病情反而不好。他说已经请了护工照顾妈妈。
江苑觉得，时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替她照料好她的鸡、她的菜地，照料好她时刻牵挂、放在心尖上的儿子，也算是自己为时妈妈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不要再走了，和我一起吧。”时竫终于正面提出了要求。很难想象她走后，自己要一人独自待在这里。
“不。”江苑低下头，语气坚决，但不解释，不辩解。她的心意，时竫了然。
江苑说过，时竫俨然就是她肚里的蛔虫。
时竫看着她，良久的，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无望、失望、绝望。
他叹口气：“既然要走，那就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说完摇摇晃晃走进屋子，啪一声关上门。
他没有开灯，窗户黑魆魆的。他隐身在黑暗里，压抑着自己，无声啜泣。
大地一片沉寂。
江苑一人独自面对清冷的夜晚，更加觉得月光冷冽。
本来，她是想要等到时妈妈痊愈出院回来，再离开。
但是，现在时竫下了逐客令，她留，留不得；走，不忍心。
两难！
看情形，时竫对自己的要求和渴望，自己难以承受和招架了，只有逃离。过了难走的这道坎，往后应该就会好多了。
这个节骨眼上，若走得太远，江苑又不放心时竫。
他正在最艰难的时候。她决定先去镇上住一阵，万一时竫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也能在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胸中涌动着痛、无奈、不舍，江苑无奈背包离开，离开之际，她心中大恸。江苑害怕，这次别离，恐怕既是永远。她拎着背包，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心软，怕自己看到时竫的憔悴无助，更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双脚。
时竫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透过窗户，远远注视着江苑。他知道，她走出这座院落，从此就走出了他的世界，再不会出现在这里。
心仿佛已经死了，不敢对未来抱任何希望，没有她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时竫因为还有些琐事，无法去送江苑，就委托了陈姐帮忙送江苑。陈姐欣然同意。这个时候，能帮上时竫，他们都尽量帮忙，不计回报。
舅舅去世，对时竫打击很大，他情绪低落，陈姐劝他搬离此处，不忍心看伤心的时竫独自留在这里，睹物思人。
妈妈不在家，江苑也走了，如今他独自一人。环顾这个曾经整洁干净，充满生机的家，如今却是满眼荒芜，感觉到处都冷飕飕的，没有一丝人气。
他搬到江苑曾住过的屋子里，只有这里，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他一头倒在江苑曾睡过的床上，枕上似有她的气息，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哭泣。
接下来，时竫睡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就在床上昏睡着。直到陈姐夫妇从镇上来看他，才把他叫起来。
陈姐给他下了碗面，他几天没吃饭，真的饿了，三两口吃下去，似乎又恢复了元气，人又活过来，不论多难过，只要活着就会饿！
舅舅走了，妈妈病了，江苑离开了，但是自己还要活下去，不是么？
时竫心灰意懒之时，打算辞去这里看守山林的工作，和妈妈到镇上生活，永久地离开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