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我们也可以幸福

钟伟收敛起了他惯常的嬉皮笑脸，今晚异常寡言沉默。江苑很少见钟伟这样的神情，竟有些不习惯。

他手上的烟一直在手里摩挲着，没有点燃。

钟伟顾虑到江苑的身体，他克制着要抽一支的欲望，只在鼻子下面轻轻闻了闻，就把整支未曾点燃过的烟，扔进就近的垃圾桶了，而后默默走在江苑身边。

“钟伟，这次谢谢你。”江苑发自内心的感谢。

“谢什么，那些家伙在我的脸书上看到我发的帖子，听说你要结婚，吵着要来，我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把他们这帮家伙带来的，不用谢我。”钟伟一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的语气。

“总之，谢谢你。”江苑明白钟伟。他们太熟悉了，钟伟就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在某些地方非常相似。分开这么久，她慢慢有了些许觉悟，感觉自己以前对钟伟太苛刻了，当时没有体会钟伟在外打拼的艰难。

“有个问题，憋在心里，难受！想问问你。”钟伟吞吞吐吐。

“什么？”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

“当初，我们结婚时，你也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么？”钟伟停下脚步，凝视着江苑的眼睛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无论他们经历了怎样不堪回首的岁月和过往，他们初在一起的幸福感是不容抹杀的，那时候的幸福，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如果是以前，钟伟或许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江苑也不会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但是现在，两人之间的嫌隙已然慢慢消失，在一起的时候，更像是朋友、亲人。

他们之间，总是比朋友多了些不同的东西，或许那种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是叫做亲情的东西。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能医好诸多心灵上的伤痛。虽然那疤痕无法抹去，但是会渐渐模糊，慢慢淡忘，留在心里的，只有那些温情的时刻，依然支撑着我们活下去。否则，心里充满怨怼，充满失望和猜忌，以后怎么度过人生剩余的岁月？

当初，江苑还以为，那些伤痛，或许会永远烙印在心上。她天真并且绝望地以为，无论岁月如何轮转，这伤痛过后的伤口太深，无法磨灭。如今看来，时间这剂良药，已经让伤口慢慢愈合，以后或许还会留有痕迹，但是总是慢慢淡了，更淡了。

“开心过，当初真的很幸福。”沉思了良久，江苑诚实地回答。

钟伟脸上被夜色催生的悲伤化开，眼里莹莹闪着泪光，释然，“我也是。谢谢你曾带给我真切的幸福，你知道么?那些幸福对我是多么珍贵，再难复制。”

钟伟此时心潮起伏，从不知道，原来人生的路是这么崎岖，自己曾深爱的人、自己深情似海的另一半，会有一日重新披起嫁衣，只是为她穿上新嫁衣的那个人换了，而自己，就是把她推向另一个人身边的那只推手。

两个人各有所思，谁也没再说话，任身边的凉风泼洒着寒意。

“时竫是个不错的人，看得出，这家伙非常在意你。幸好，他不像我，这次，你终于找到了真正且长久的幸福。苑苑，我祝福你。”钟伟难得一本正经。

“谢谢你的祝福，我接受。只不过，长久这种事，谁也说不清。现在我是幸福的，就足够了，未来，我不去想。曾经的我们，也以为能够天长地久，发誓白头到老。幸福的时候，总以为这种幸福会持续到白头，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也会劳燕分飞。”江苑淡然说道。

这里的夏季，白天炎热，可是到了晚上，竟然生出了丝丝寒凉。

感受到这夜晚的风带来丝丝凉意，钟伟脱下身上的外套，给江苑披上。

“穿上，别冻感冒了，否则，你家那位要埋怨我了。”夜风吹醒了钟伟，他又恢复了昔日的神态。

不知道为何，江苑一向不喜欢钟伟看似玩世不恭的样子，今晚却忽然明白，这只不过是钟伟的一层保护色而已。他用无所谓，用玩世不恭掩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明白了钟伟了这一点，江苑感觉非常难过，鼻子里酸酸的。

忍住涌到眼里的泪水，江苑白了他一眼，“刚正经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真是犯贱，听到你骂我，心里反而舒服多了。”钟伟长长吐出一口气。

广场上依然有热情不减的大妈们在广场热歌劲舞。

迷离的灯光，映照在坐在广场边缘的两个人身上，一如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灯光，在学校操场边的木凳上，江苑披着钟伟衣服，偎依在他身旁，两情相悦，浓情缱绻。

时光荏苒，心境已变，身边的人也变了。

热恋时，曾许诺天荒地老的时候，谁会预料今日竟是在对方婚礼上相见呢！

自此以后，他们连跟对方嘘寒问暖的权利也要失去了。自此彼此是路人。

两人静静坐了很久，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们沉浸在流光里，心中不免戚戚然。

直到时竫寻找而来。

时竫这个新郎官，不胜酒力，被江苑和钟伟的这帮同窗灌得酩酊大醉。

睡了几个小时后，时竫在宾馆醒来，见江苑不在身边，钟伟也不在，料想是两人无处可去，或许就在附近溜达。

他从车里拿了一件江苑的衣服，匆匆找寻而来。

见江苑披着钟伟宽大的衣服，觉得格外扎眼，随即一把扯下她披在身上的衣服，扔还还给钟伟。

时竫把自己带来的衣服给江苑披上，借着披衣服的动作，顺势单手揽过江苑，让她站在自己身侧。

钟伟了然于心，心里暗暗一笑，表面却不动声色，装傻，他暗暗得意，小心眼的家伙，这是吃醋了。

同学们参加完他们的婚礼，当天下午就陆续离开了。

但是钟伟却留下来。他说，他要跟江苑父母一起返回s市，回程还可以方便照顾他们。

看时竫不在身边的时候，钟伟私下里里对江苑说，“你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离家万里的地方，父母就交给我，我会尽心尽力地帮你照顾的，一如过往。”

江苑动容，轻轻拥抱了一下钟伟，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钟伟。祝你幸福，早日找到一个好的健康的女孩子，好好过日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难呐！”钟伟黯然道。

钟伟拒绝了时竫住在家里的邀请，自己依然栖身在下榻的宾馆里，单等明日动身。

他跟时竫开玩笑说：“受不了你们你恩我爱的甜蜜样子，太恐怖了，会起鸡皮疙瘩的，还是住在宾馆自在。”

说得时竫得意一笑。

折腾了一天下来，晚上，江苑很累了。

也已经深了，时妈妈和两个孩子早就累得睡着了。

时竫和江苑还没入睡，互相偎依着，讨论着今天婚礼上的细节。

这里结婚还遵循着老的礼法。

江苑惊奇地发现，婚礼上，连请来的证婚人念的贺词都仿佛是民国时期的：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而昌而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签，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一个山羊胡的老先生煞有介事，大声念这些词的时候，大部分宾客并不知道，他究竟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但这是程序，大家都认真地静静倾听着。

江苑一别三年，小陈和小娇的孩子都已经两岁了，婚礼结束，小娇回家去了，小陈留下来帮时竫收拾院里的酒宴残局。

晚上，小陈又带着一帮子女女男男来闹洞房，江苑被小陈折腾，一会儿给他点烟，一会儿给他们唱歌，尽管有时竫护着江苑，还是把江苑累够呛。

夜深了，闹洞房的人渐渐散去，江苑有些饿了，想起身找点吃的，她用脚探到鞋子，脚刚套上，正要下地。

时竫见了赶紧喝止：“慢着！”

把江苑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他。

时竫快速拎来一双自己的鞋子，放到江苑脚边，“踩着我的鞋子！”

江苑不解其意，自己明明穿着鞋子，为什么还要踩着他的鞋子，或许，这又是本地什么老规矩？

江苑用穿着自己鞋子的脚，老老实实踩在他的鞋子上。

事后，时竫才告诉她，这是老讲法，说新婚之夜，新娘要踩着新郎的鞋子，新郎才能一辈子臣服，女人才能一辈子管住丈夫。

江苑听后忍俊不禁，虽然不相信这些理论，但是她依然照着时竫的吩咐做了。

时竫对自己的用心她明白，这是时竫对自己爱的表达方式。这表达，胜过千言万语和任何信誓旦旦的誓言。

晚上，妈妈送来一碗糖水煮鸡蛋，要江苑全部吃下。

时竫妈妈说吃下去，新人很快就会有小宝宝，这碗东西就像是药引子一样的灵。

江苑不敢违背，虽然肚子里满满的，但也恭敬接过来，老老实实吃了。

江苑正经八本地叫了声“妈妈”，这一声倒把时竫他妈叫出了眼泪。

现在，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了。山重水复，峰回路转，一切都像是梦境，这幸福来得太快了，让时竫不太踏实。

时竫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就觉兴奋。

没人的时候，悄悄掐自己的手指，哦，还是很疼的，为什么总感觉一切都不是真的。

入夜，时竫紧紧抱着江苑，嘴里喃喃着情话，江苑困意浓，时竫却很兴奋，脑子无比清明。

“以后，我们一定不要吵架，不能负气离家出走，两人生气当天一定要和好，不要过夜，……”时竫絮絮叨叨。

“苑苑，你同意吗？”

江苑一点回应也没有，时竫起身看看她，她已经睡着了。忙了一天，她显然是累坏了。

时竫有些心疼，今天把她累坏了，明天什么都不要她干。

时竫笑笑，从后面抱住她，也渐渐睡去了。

第二天，时竫还在睡梦中，江苑就已经起床了。

时竫起得有点迟，翻身坐起，身边空空的，不见了江苑的影子。

忙披衣起床寻找。

时母告诉他，江苑一早就去陈姐家见她父母了。她父母和钟伟，今日要回去了。

时竫开了陈姐夫妇留下来的车，急急赶往过去。

江苑父母在对着一大堆，时竫妈妈送的土特产和陈姐夫妇买给他们的礼物发愁，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么多的东西，却不见江苑和钟伟的身影。

岳父岳母说，他们去外面买东西了。

在广场附近，他看见了江苑和钟伟的身影。

钟伟因为是晚上的航班，所以也不急着动身，和江苑在小广场晒太阳。

钟伟已经不见了昨晚夜色笼罩下落寞的神态。或许是昨晚的夜色给钟伟披上了伤感的外衣，让他显出了原形。现在，朗朗日光下，他又开始谈笑风生。

江苑看着这样的钟伟，不知为何，有些心疼，晚上的钟伟和白天的他，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

江苑心内蓦然产生一丝愧疚。生了这场病，打破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又何尝不是打破了钟伟平的生活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样的病，或许钟伟还是那个开朗健谈的钟伟。

“钟伟，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晚上不要老是泡吧了，酒多伤身。”江苑轻声说。

“我会振作的，以后也不去酒吧了，放心吧。”钟伟看懂了江苑眼里的心疼和愧疚，咬着下唇，认真地说。

看见时竫过来，两人都停下来，看着他走近。

“看见没？寸步不离呀。也难怪，傻小子，新婚燕尔，正兴奋着呐。”钟伟嘲笑正健步走来的时竫。

江苑看他又恢复了毒舌耍弄人的本性，心里莫名一宽。她宁愿一直看到这样乖张毒舌的钟伟，也不愿见到他恹恹的、要死不活的样子。

三个人会合，边走边聊。

钟伟说，今日必要赶回去，明天还得从香港转机。

当着时竫的面，他转过身认真对江苑说：“以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不管碰到什么困难，或者有需要我帮忙的，你一定要开口，我随时准备着你开口。或者有谁胆敢欺负你，我也会帮你修理他。现在，我是你的娘家人。”

说完，示威似地晃晃他攥紧的拳头，瞟了时竫一眼，转身朝着宾馆走去了。

时竫看着钟伟远去的背影，此时倒是没了脾气，不以为然地笑笑。他知道，钟伟只是个纸老虎，表面咋咋呼呼，实则内心柔软的像棉花。钟伟是真心为江苑着想，他没有别的意思。

江苑挽起时竫的胳膊，“喝了酒难受么？”

时竫这几天一直埋在酒缸里，昨天同学们酒宴上，也被灌了不少。

江苑担心时竫因大摆筵席，一连几天的喝酒，把身体喝坏了。

“不难受。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时竫越来越会甜言蜜语了。

时竫和江苑送钟伟和父母到来世城，把大包小包行李给他们送上车，目送他们乘坐的列车远去，他们才驱车返回家。

朝着山林，他们的家，是的，没错，是他们共同的家的方向疾驰。一路上，时竫吹着欢快的口哨，不时拿过江苑的手，放在嘴边轻吻。

第二天，家里招待一些相熟的老人。

按照礼法，婚礼的宴席要摆满三天。

席间，周家老太笑问正给他们倒酒的时竫：“时竫啊，你们小两口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时竫看了一眼笑语晏晏的江苑，“奶，我们不打算要孩子，我们要做丁克。”

“啥叫丁克？”周家老太太牙不全，说话漏风。

“丁克就是，就是两口子过日子。要孩子多麻烦，再说，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时竫说。

老人们像是听到天方夜谭，真是世风日下，竟然还有不要孩子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想些什么。老人们摇摇头，继续吃吃喝喝。

江苑没有说话，维持着笑容。她明白时竫的意思，他不给自己压力，他的心，江苑怎么会不明白？

风和日丽的日子，时竫时常牵着妻子的手漫步在自家院外林间小路上。

时竫查了，网上说，乳腺CA患者最好的运动就是散步。

为了每天保证足够的时间活动，他大量时间用在陪妻子上，尽量不让她有孤单的时候。他和她一起享受阳光，享受自然，享受一起牵手温暖的感觉。

他对她说，他们一定会相携到白头。

江苑每每眼泪打湿了眼眶，幸福是什么？在诸多细枝末节处，她感受到了。

一定要活下去。她还记得白云山的十年之约。十年后，她一定会出现在那里。到时和他一起，再定一个十年之约。

每次想起两人的相遇，直至结婚所经历的波折，时竫都会感到自己如此的幸福，他想紧紧抓住这种幸福，所以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要孩子的问题，时竫从未奢想过，从结婚那天起就暗自决定，为了江苑的身体稳定，这一生就放弃孩子。现在有了翁宝和喋宝，有没有自己的孩子无所谓了。

为了江苑的身体，他时刻小心翼翼，在网上查了这种病的禁忌、注意事项，他视同法律条文一样严格遵守。能吃什么，少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熟记于心。他时时提醒江苑不要熬夜，坐在电脑前时间不能太长，不能劳累，不能久坐，不能-------，江苑觉得自己都有了甜蜜的负担，他比自己更在乎自己的生命。

医生说，尽量不要着凉感冒。

因为这个嘱咐，晚上睡觉前，他都细心地帮妻子掖好被角，起身检查窗子是否关紧，怕夜里吹进了凉凉的风。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江苑总能感觉到时竫给她拉上滑落的被子。

结婚后，江苑发现了很多结婚前未曾留意到的细节。比如爱耍赖，爱吃醋，时竫是个体育迷，什么比赛他都热衷。要是听说有赛事，不能看直播的话，准会下载下来，晚上熬夜观看。江苑劝了他很多次，要他注意身体，熬夜伤身，但是时竫屡教不改。江苑也就随他去了。仗着年轻，他可以偶尔熬夜，偶尔放纵，只要不过分，江苑就随他去。

时竫的婚假要到了，他不得不返回s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