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红编了个很难看的花环挂在石碑的犄角上,而领队正式宣布任务失败,胖领队和女领队都没有做声,于是全队返回。
在半道上,小红又跑了回去,我们不知道她去干了什么,部队没有走,停留了一天,傍晚她回来了,眼睛红肿。
我们最后开拔,与来时带着建功立业的希望,不再相同,我们都懂了些什么,但是又都还只是懵懂。北京的郊外,领队们带着那个被救活的治鸟离开了。我们一行人,原路返回,只是和来时不同,不再有王二蛋子在身边啰啰嗦嗦了,小红也没有再发过脾气。
爷爷给我讲完的时候,我都几乎忘记了窗外的电闪雷鸣,只是末了看着窗外那不停滑落的雨珠,我才意识到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只是根据我的记忆来复述的我爷爷的故事,我爷爷故事中那种浓厚的民国伤感,还有那种泥土的芬芳,我学不来。最起码的我爷爷讲完了,我哭出了声,而现在我自己看我自己写的这个故事,我滴不出半滴泪来。有时候故事是有主人的,只有在那个人身上,这故事才称其为故事,变一个人讲,那么这个故事就像隔了夜的茶——变味了。
离那个故事将近八九年了,现在我再去回忆,完全想不起其中的重点。而我现在也很少有功夫去回忆过往,我离高考不远了。
其实到哪里都是战场,我爷爷的故事中的硝烟,和高考比,浓不了多少。我老给我爷爷讲高考多坑害中国学生,他老不相信,老是笑着说:“那还比得上旧社会的阶级压迫?我就不信这个邪。”就像他老是说当年有多么苦,我也嗤之以鼻一样。不同时代的人,经历着不同时代的生活,可能吃同一个东西,两种人却吃出两种味道来。我不相信他那个时候的困厄,他不相信我这个时代的辛酸。我懒得和他扯,就拿着自个儿做的随身记小卡片,大声读着“升失氧被还原,若说剂两相反”的化学口诀。
我不知道其他人家里面是不是这样,反正在我家,全家人十分地重视教育,好像你要是考上了大学,那就高枕无忧了,你必须得给我考上大学。有时候我都可以下意识想象他们看到我落榜时候的满脸淤青与绝望。可能他们那一代人接受过文革、改革开放的洗礼,轻视过教育,没让子女读书,结果看着其他人的子女读了书的,现在纷纷作威作福,所以心中印象很深,就像落后就要挨打一样很深的教训——孩子一定得把书读好,读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我爷爷不是那么说的,他对现在的教育并不以为然,不认为它对,也不觉得它错地厉害,他老叫我读了大学再和他谈教育,现在和我说也说不明白。难道我就不是?我心中未尝不在想,你又不高考,反正怎么给你说,也说不明白,等你高考过了,我再和你啰嗦。至于高考我是怎么爬过来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有心理学家说过,人会下意识遗忘不好的记忆。这或许说明了高考在我心里还是挺沉重的一件事儿。其实我也说不上是遗忘了高中,我对高中还是有感觉的,只是这种感觉很抽象,只能说,高中这会儿好像是个大铁房子,很亮的灯,但是灯下却灰蒙蒙。我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有这种印象,但是这就是我对高中的感觉。
好在我在这个大铁房子里还比较自强不息,熬了三年,考出来的结果还算不错,我进了名牌大学,省内最好的大学。那几乎就是我妈嘴头心上的人民大会堂、中南海一样的地方。
一时间家里欢欣喜庆,几乎不用成人礼这么回事儿,我都立马觉得自己好像入了家庭董事会,说话开始有分量,好像伴随着高考,我就跨入了法定的成人的概念。
作为家里第二位高材生(我有个表哥也是名牌大学的),我母亲这边的亲戚,纷纷觉得扬眉吐气。而在我父亲这边,我竟然成了十里八乡唯一的名牌大学生。我那个时候都怕回我爷爷家那边,爷爷这边族系多,人情杂,我不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都说不定是我老头子的兄弟或者堂表,因此我只要回老家就很麻烦,会被一群大人围追堵截,把我弄得晕头转向。
我的印象中最深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爷爷脸成天是红的,被人不停地灌酒,他也乐得,只要我回来,必定开宴席,请上一票子和我一个姓,但是我却一个也不认识的亲戚们。
他们不知道名牌大学是什么,也可能听说都没听说过这个大学,但是他们看着我就觉得我不一样,好像我头上长了角,又好像觉得这么一会儿不抓住我说上一两句,我就要腾着云雾飞到天上去。我对此很无奈,到快填志愿,我都不愿意回我爷爷那边,相比那边我妈妈这边就要和蔼多了——当然我姨妈的儿子考得很低,表弟天天在被掴骂生不如死。
至于专业,我考虑的不是很多,只是看这个名牌大学什么专业比较吃香,就准备报这个专业,一番考虑下来,金融,法律,新闻,这些成了我的待选项,我乐悠悠地每天晚睡晚起,哼着小歌儿,玩着电脑,过着乐不思蜀的生活。
突然我爷爷就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一接,听到是爷爷感到很困惑。
“我孙子黄狗变麒麟,蛟龙入了渊?怎么就没个信儿了呢?爷爷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再过几天,可就没气了。”
他声音凄惨,好像养了这么个糟蹋人心的孙子,上辈子造了歪孽。
我心里只喊冤枉,老人家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我不是什么话都接得住啊。
我有些尴尬:“不是我不回来,你知道的,我们同学要开升学宴,这啊那的,学校有活动,还有还有…….我忙不过来,你知道么?我要是忙得过来肯定来看您啊!”
我爷爷声音一定:“你少放屁,我昨儿打电话,你不在,问你老子,你老子说你在打电脑。电脑这个东西——我……我,难道比你爷爷还亲呐?”眼看他在电话筒说的义愤填膺,我真怕他老人家血压一高,就那么挺过去了。我昨儿玩电脑,戴着耳机,鬼知道有人喊我接电话…….
我弱弱地说:“成…….成,爹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共产党亲不如爷爷亲,我忙完志愿就去您那看你,要的不?”
我爷爷是个人精,我哪是他对手,三下两下,他连志愿都不让我填,背着书包,上他那儿去。没办法,我跟我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知道中国古代为什么说:上有老下有小么?这充分说明,当人老了等同于人小时候,都是折腾人的一把好手。
我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叫爷爷悄悄的,别再造什么声势,最不要的就是办酒。
可是我一回去,很明显电话里说的事儿都是对风说的,我爷爷屋里满堂红,全是人,我挤进去才知道,他大老远把他兄弟的儿子媳妇儿,还有我***异母妹妹,什么三姑四婆都叫来了。
我重复着老故事,对着那些姑婆们唠嗑,告诉他们怎么样怎么样教孩子才能早日成才,对着那些堂叔兄弟们致歉,说怎么怎么忙才没工夫看望你们。席上,三四桌子菜,我爷爷把我拉在他身边坐着,他一杯我一杯,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坑爹。我爷爷就是我爹(我们那儿管爷爷叫爹),然后他专门给孙子挖坑,合并一起,就是极品的坑爹。
我吃完后,就对着奶奶说我要回去,说我打死再不来了,我奶奶耳朵背,听成了住两天,以后再来。我欲哭无泪。
休整之后,爷爷正儿八经地问我填志愿的事儿,问我有什么想法。爷俩龙门阵一摆,拉俩小凳坐在晦暗的堂屋,开着天花板吊着的漆都掉光的锈电扇,对着堂外的高大栀子树,唠起磕来。
我拿着那些名册上的专业,如数家珍说,这个专业的优长处,那个专业的就业率。我爷爷拿着蒲扇慢慢地摇,看一看我,又看一看堂外,压根不出声。
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想法,从来不见他多关心我学习,他最多就是叫我不要早恋,除此以外真的从不和我谈学习上的事儿,哪里知道他今天兴致那么大,要我说专业的事。
我来了个总结:“总之,要赚钱的就俩——一个金融,一个计算机。”
我把手一摊,准备把志愿的诸多细节给爷爷看,我爷爷那老树皮的手支着蒲扇抵住送过来的资料。他打趣道:“得,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别让我瞅字儿,我看着晕。”
我心里说他不学无术,还推说自己人老眼花,就听他接着道:“那你说了半天,你想报什么专业呢?你给个明谱给爷爷。”
我说:“还能报哪儿?这不人为食死,鸟为财亡嘛,我当然往赚钱的地方挤咯。”
爷爷似乎觉得金融和计算机这俩玩意儿,都没边,压根就不觉得那些是正经玩意儿,就像我妈看到染头发戴耳环的学生感到恶心一样,爷爷可能觉得我不务正业。
我跟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人上人不是靠锄头吃饭,这靠锄头吃饭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咱们现在的主流就是上层管理,就是高科技,这些计算机还有金融,得,给你解释起来你也不懂,你懂了我就累死了,你就理解成赚钱得了。”
爷爷噗嗤着蒲扇嫌我没出息“你活到我这岁数,你就知道钱有个啥子用了,你说我现在想蹦不能蹦,想跳不能跳,喝口凉水都能塞牙,一堆不能吃,酒还不让喝,你说有钱有什么用?”
我心里狡辩,你是因为你没钱嘛,才这么说,你要有钱,你恨不得坐在迪拜七星级酒店开升学宴………再说了你这个岁数了,还要钱干嘛?我这不年轻嘛,有钱既体现出成就感,又体现出个人价值,能一样么?
我叫他赶紧打住,别吃肉的时候对我这还需奋斗的人bia ji bia ji 嘴。
他似是有心似是无意提议起来:“我觉得当个医生还挺不错的。”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医生,其实我第三志愿就是医生,这报个临床的专业吧,出来当个医生,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混的差点,当国家蛀虫,吃喝不愁,混的好点儿呢?造福百姓,新马泰到处旅游。反正是供不应求的鎏金专业,出来铁定找的到饭吃。
我点头:“我没说医生差啊,我刚才是说我考虑过医生的啊,这不金融,计算机不要我,我就去当个医生嘛。”
他老人家脸色就变了:“什么叫不要你?不要你,那你不得又回去高考?不成不成。”
我哭笑不得,他以为这是一锤子买卖,弄不好,就得回去重读,我给他解释半天,他才知道第一专业第二专业,第三专业的意思。
他说道:“那不就成了,你先报医生嘛,人家不要你,你就去搞金融,去搞那什么电脑。”
我说:“你说得轻巧,万一临床那专业把我招进去了,我不就没戏了么?我还指望以后当个董事长给你老买瓶法国酒,你叫我当医生,这一行又黑又累,改明儿医患矛盾,别人把你孙子打成残废,那你可就后继无人了…….”
我爷爷和我说了一大堆硬是要我当个医生,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从来不把什么放在心上,现在这会儿怎么贴心的跟什么似的。我只当做这是家长的常态,遇到了什么大事儿,就过分关心。我打心里就敷衍我爷爷,听不出我爷爷话里的深意。他也太过急切,听不出我话里的不乐意。就这样他唠嗑一大堆医生的好处,又拿自己威胁我,说什么自个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百岁过后了,还想多活几年,有个会看病的孙子,不用到医院去被那些没良心的孙子祸害多好啊。我心里别扭,怎么哪儿都是你的孙子。
他最后跟我说道:“你要是当医生,我就把好东西留给你。”
说实话,我其实挺对不起我爷爷的,我有一个大伯还有一个叔叔,大伯还有叔叔都有儿子,我爷爷并不止我这一个孙子,但是他唯独对我特别好,很多时候还偷偷塞给我钱。因此他说把好东西留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感情挺复杂的,因为学校要就近学习的关系,我跟我妈妈这边的亲戚比较亲,我一年来难得有几次放假能回爷爷家。爷爷凭什么就什么好东西就都留给我这个不长进的孙子呢?
我推脱道:“你也别这样了,你让我几个哥哥弟弟看到也不好,我也不是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公平,您也别偷偷塞给我什么东西了。”
他呵呵笑道:“哟哟,这不才学会走路,就开始想飞到你爹的头上来了,我还不知道我做什么?我只告诉你你要是当医生,我就把东西留给你,你要是当不了,那我也不会给你的。”
我心里嘘他,你还能有什么?旺旺雪饼?我早不吃了,我自个儿还不知道,你就几瓶老酒藏着像宝贝似的,我又不喝酒……..你爱给谁给谁。至于当医生嘛——听天由命,实在是老天把我调剂到医生这个专业,我就没办法了。
不久我就交了我的志愿,我第三志愿填的是临床,出来就是当医生,可是我压根没把宝押在医生上面,我满满想的是自个儿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大群下属指点河山的未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由于第一专业还有第二专业是大学的优势资源,被人争抢,我分数不够,被丢了下来,一直调剂到了第三志愿——有时候你幽生活一默,你会觉得很爽,但是生活冷不丁幽你一默,你就惨了。
我打了个电话,跟我亲戚们说,我以后出来就是穿白大褂的,他们听了都十分高兴,看来医生这个职业,在中国人的传统中是一个非常闪耀的职业。这个专业遂了我爷爷的愿,当我这么跟他说时,他好像要高兴地开了他的老酒痛饮一番。我说不就是个医生么,至于这么高兴么?我要是学了金融,出来泡个洋媳妇儿,给你带洋酒,你还得更高兴。他说我打出生下来,到现在就做了一回人事,就是报了医生这个专业。我一听感觉心里拔凉拔凉的,敢情我除了报医生这个专业外,活了十八年做了十八年混蛋事…….
很快爷爷把我叫了回去,这次回去,我就感觉到家里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可能是我每次回去,家里都挤满了庆祝的人,这次回去,就爷爷孤零零一个人在门口接我,我有些不习惯。
这个我忘了说,我爷爷其实是个很会生活的人,我从来不见他和谁红过脸,对着我从来都是乐呵呵的,老实说,上一辈有这么开明的长辈,还是挺难得的,尤其在我们这种硬不硬,软不软的家里,所以越长大,我对我爷爷就越感到尊重——心里的。爷爷没有和我啰嗦什么,只是说要给我个东西,我说:“你别这么较真吧?我真不是有心报医生这个专业的,真的是冤枉出的白大褂啊,您的东西就省了吧。”
他不,他摇头,锁了堂屋,然后拉着我的手,往老屋的侧面走,我心里纳了闷,爷爷这是要带我上哪去呢?
爷爷在我的左侧走,我小心看他的枯老的脸,看他那稀疏的黑发,感觉到一种不自在。后来我才知道开明如爷爷心里会有这么大的包袱,我也从没想到,他会等到几十年后,把这个包袱交给他的孙子,而这一刻竟然改变了我整个人生的轨迹。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样子,一起都已经晚了。
爷爷开了老屋侧边的小门,带着我通过这小门后的楼梯上二楼,因为钥匙长久不开锁,锁早已锈成一团,是用锤子砸了好半天,我们才把锁砸掉,上的二楼屋子。
他一路上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爷爷走在东一个塑料瓶西一个破纸盒的夹道上,开始觉得他不真实起来,好像爷爷整个羽化虚幻起来。而这种感觉我有印象,在当初爷爷给我讲他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他的神态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越走心越慌,我好像理解错了事态,可能爷爷将要交给我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然而到底会是什么呢?我对着爷爷说,我在楼梯口等他,他只是向我招手,要我跟上。
二楼和我以前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爷爷锁着侧门,这地方人也少,贼几乎没有,二楼没变动很正常。我已经不是小时候,走在咯吱作响的木头板子上,也不再想象万一这木头不结实,破个洞,摔到一楼去怎么办。
屋子里仍旧是横七竖八地堆着些做房子横梁的木头,上面罩着塑料,已经满是灰尘,看不出原来颜色,那几口暗红色,贴着囍字的箱子还在,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压根不知道爷爷会拿什么给我。
我看着四周,看着这好像倒退了几十年的破房子,感觉到时代的呼吸在窗外划过。有些地方,只要人不去惊扰,它可以十几年如一日。
爷爷叫我到眼前来,注意脚下,别踩着圆木摔着,我只是注意蜘蛛网,没有听清。不多会儿就到了他在的角落,二楼只有两间,一间堆着零散的木头,还有就是我这间,摆的东西很杂,每一间相当于卧室那么大,可能要是我爸爸不分家的话,爷爷奶奶就得住到这二楼来。
爷爷手上一把钥匙窜,都是短的黄铜钥匙,不像现在的居民住房的钥匙,一把就一根手指长。这些钥匙都短的可以,将近三四十把,我不知道老人哪来这么多钥匙,也没有见到他有那么多箱子要锁。他仔细地挑着钥匙,然后弯腰下去,给身前那半人高,旅行箱大的黑色箱子开锁,可是试了很有几把,都捅不开。这个时候爷爷捶着背,直喊造孽,我才觉得气氛稍稍松了一点儿。
钥匙捅开的时候,箱子里一股书霉味儿,一些小虫子,见了光,纷纷往里面躲,箱子里全是书,摆着整整齐齐的,全都页面发黄。我高考毕业的时候,在学校清过书,对这种码书的样子很有感觉,早知道爷爷码书一把好手,我就应该叫爷爷过去帮帮我。
箱子内衬着红布,红布很多地方都已经黑了,书都是老书,但页脚都很整齐,只是看相老罢了。我说不至于吧,我好不容易读书读出个头,您不至于又送我书吧。
爷爷不理我,自个儿蹲着找。那厚厚的一摞书,我扫了一眼,每本书都很薄,有些不过是册子,保护地都很好,不像我想的那样如老片子中讲的沾着黑水,臭不可闻。一起算起来将近有五六十本吧。我感觉很新鲜,我爷爷和文化人压根不沾边,最多他就是唱唱戏文的时候,算半个读书人,其余的时候很草民,完全不是子曰诗云那种,现在这会儿他藏着这么多的老书,书的年纪瞧着比我爸爸岁数都大,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老人的读书欲望啊。
这一下子,我那种紧张的心情就没有了,老实说,真害怕他翻出什么襁褓什么匕首,然后说,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孙子,你是我抱养的,你现在学了医,你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去化验,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没成想他翻一堆书出来。
我唠叨着,你别到时候闹出个颈椎病,还要害我,说是替我找书弄的,你直接告诉我叫什么,我替你来找就行了。他忙地没工夫理我,冷淡说了声:“别闹!一边呆着去。”
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爷爷从来没和我说过重话,这可能是他无意识做出来的举动,但是听到这话,我当时心里有些不爽,本来准备就这样走了, 你什么东西了不起?我不要成不成?好歹还是忍住了,一直耐心地等。
将近过了一碗饭的功夫,他仔细地找出一本像练习本一样的薄册子给我,没有封面,面上的字已经认不清了。
我接过了本子,直接忽视爷爷那份慎重的表情,就沿着路下去了,爷爷在后面关箱子,我可不管。到了下面,我就把东西丢在一边,还是爷爷帮我塞进书包,好说歹说,我才说以后仔细看看。爷爷跟我说,今儿的事回去别乱讲。
我没好气道:“我盐吃多了——嘴闲(咸)啊?没事我讲什么?”
结果不是很愉快,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爷爷有很多话要跟我讲,我也没有注意到这次的不寻常。当时可能被爷爷那种反常的谨慎弄烦了,这些都没有放进心里,等到我认真看爷爷给我的东西,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而这天我正闲极无聊,没事翻自己的高中的日记,看着觉得恍如隔世,才过了俩月,就感觉高中已经离我分外遥远。
一本书一本书过手,我就来到了爷爷给我的那个老本子。
页脊已经磨得都是毛,勉强可以看出,繁体的制造厂几个字,正面看去,这个本子第一页好像写着很多东西,只是被压了很久,那些痕迹,都模糊不可辨认,只能大概看出页眉处写的年月来。我心里感觉到巧合,不至于吧,难道爷爷给我的这一本是他的日记?这还真巧了。
我读自己的日记的时候,感觉那种听着心的声音很棒,一想到这可能是爷爷的日记,我就觉得怎么着都是一件兴奋的事情,这本子老成这个程度,想必是爷爷年轻的时候记的,那他是不是像我一样多愁善感?估计也会写他思慕着谁谁,辗转反侧。
我以一种八卦的心态翻开了这本横跨半个世纪的本子,然而事情压根不是我想的那样,里面的内容,让我除了吃惊,还是吃惊…..
笔记本非常地旧,看起来好像当时单位的工作笔记本儿,箱子想必有干燥处理,笔记本整体保存的还算到位,只是笔记留有日期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模糊成一团。我随手将笔记打开,拨动书页翻到最后,最后几面没有写东西,书页开合吹来的老书味儿有些让人不舒服。我慢慢从最后开始向前翻,神态戏谑,像是一个看三级小报的宅男,想看爷爷的隐私。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有字的部位,我神态轻浮地读着那笔记上的东西,读了一行,我那充满挖掘欲的歪心思就停下来了,整个人感觉到一种非常沉重的谨慎。
、 吾小队逃生,其余小队破碎或死或伤,探访天坑彻底失败,天坑已烧,无法继续深入。在外为死去队员列碑,死者难胜数。哀悼。
这是最后一面上的内容,纸上面的繁体字力透纸背,书页右脚处的一团黑褐色的污渍。看到这我心脏咚地就是一停跳——字体写的非常愤怒,我甚至可以嗅出其中的悲哀。不由得我那轻佻的心情就全没了,整个人感觉如芒在背,好像听见了爷爷那痛苦而又悲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响着。
我手有些痒,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压着我,这种紧迫感,就像当初爷爷在讲故事时,讲到地下黑黝黝,把王二蛋子弄得遍体鳞伤时一样,让我浑身感觉一种异样的力量在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本分地翻开了第一页,从头开始看起,笔记的内容让我心惊胆战。
、 Xx年xx月,现在已经可以初步解除监视了,在牢房中尚能自由活动,不知道箱子领队下落如何。
我心中一紧,发现这个笔记记载的内容竟然和爷爷之前与我讲的故事有关,不由得纳闷起来,想要后翻,同时心里在想——爷爷怎么被囚禁了?
、距离羁押已经有半年,以为自己死期将至,不想竟开闸放人,得此自由,不由得审视辽西领队之行,尚觉如芒在背,记此以便后日琢磨。
、 为何领导此行的三名领队中两名被掉包了?除胖领队外,竟然箱子领队以及女领队皆不是上级任命的原属人员,为假冒者,唯有胖领队是真货。可是为什么真正执行者中有胖领队,胖领队却和假冒的箱子领队与女领队关系这么好?百思不得其解!胖领队伊始所率24人皆失踪,不得见,不曾归队。胖领队把他们带到哪去了?因领队掉包之故,怀疑我等队员中亦有间谍,皆拘捕审查,直到今日方才放出,真是可笑,为他人做犬马,竟不知所奉之主真伪。旅途所见所闻皆列为一等机密,不得外泄,已杀多人灭口,不由寒心。私忖此事诡谲,及早脱身为妙!
、 胖领队被稽查,至今仍未被逮捕,以假冒之身顶替领队身份者,如箱子领队及女领队者,与我等不似仇敌,反而多次相救,让人实难琢磨,然军命如山,箱子领队相貌及所有细节并女领队信息皆以上报,望求一日得见,或永不再见。
箱子领队还有女领队竟然是外部打入的人员?掉包了?我使劲地回忆爷爷当初给我讲的故事,我脑海中觉得箱子领队还有女领队太正直了,就像应该有的领导那样,爱护着下属,可这个时候爷爷告诉我他们竟然是西贝货!我脑子有些不够用了,箱子领队还有女领队是西贝货,那么作为真货的胖子领队怎么会容忍他们的掉包?而且听爷爷的故事,胖子领队和箱子领队的关系非常之好,好像莫逆。那难道是胖子领队邀请箱子领队和女领队一起把原有的两个领队给端掉了?想要借此一人独断?没道理啊?胖子领队不是很大的官吗?这事只要队员一回归准能查出来,一查出来,这官不就丢了吗,还要赔上身家性命,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啊?
我心中全是好奇,不禁快速翻了起来,爷爷写的是繁体字,而且钢笔字在纸上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看起来还是颇为费劲的。
、 多方周折,保住性命,然而退出是不可能了,所内已经来了许多外国人,整天把我们叫唤过去做笔录。许多白大褂抬着整箱的书还有标本从飞机下来。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口气很嚣张,但是很严谨,叫我们辨认许多昆虫标本,寻找其中能与悲琮嬨谿中的虫子对上号。然而记忆模糊,虫子与图片相距甚远,难以打定主意。至于熊头骨,从悬铃木林子中带回来,也交给了这些外国人,但他们什么都不和我们说。局里下令依旧将我们监禁,并拒绝外国人再次探访。
爷爷估计心里很不爽被人扣着,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个老人在那个时候会做什么。
、 治鸟及穿山甲形野兽,亦被细查,难有结果,狙击蔡以及小红审讯更为严格,诸多口实不对者,已被杀,不知何时轮到我。
我心中大惊,对爷爷这几个字的记载感到心惊胆战,我从没仔细思考爷爷的背景,以为他当初当兵时一种很Q的经历,打了几发子弹,看了几次炮响,然后心里畏惧就跑了当了个逃兵,经历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觉得我既不了解爷爷,同时在更深的误解他,他在我心中完全就是我认为的形象,而不是他应该有的形象。我拿着笔记本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怀疑,我觉得爷爷的形象在我心里慢慢开始在变,他的白胡子开始倒退,他的慈祥目光开始逆转,所有的一切好像有些不真实起来。这本笔记的雄浑钢笔正楷完全不像爷爷会写的出来,老实说我也从没瞧见过爷爷写字。
我摩挲着纸页,感受着它的柔软,感受着那种民国时期的遗留——与现代纸张完全不同的质感。我有个毛病,就是看书的时候,有问题就喜欢固定在那一页,然后来回卷着页脚,直到把问题想通,所以我的书,页脚损害很严重。爷爷早先当兵的经历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小时候跟我讲的那些当兵过程中发生的故事竟然都是真的?我实在不能想象有这么些惊心动魄经历的人竟然会是我的爷爷,而他安守一隅,过着一种寻常老人才有的生活。我心里蓦地冲出个声音——这老家伙不是在骗我吧,路都走不稳,哪能那么多刀光剑影,生死存亡?
我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书页上,那种质疑的感觉又消失了,这本笔记的感觉实在是像一卷时代的黑白录像带,用它的朴素还有沉重,让我接受着诸多已经埋藏在过去的真相。这个时候我涌起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时过境迁了,现在的国家也安稳了,人民也解放了,爷爷把这个笔记给我干嘛?有意义么?为什么还要在我选了医生这个职业以后再给我?他那一箱子的古书为什么不全给我?太奇怪了!
我兴致起来,加紧看着书,然而下面一段跳跃非常之大。明明这个时候爷爷还在监禁中,可是现在场景竟然拉到了丛林。
、石上歇栖,入一线天,再有一天便可到上次所进三山回环之地,又回故地,诸多感慨,小红老是不做声,我知道她和我都在怀念王二蛋子,不知道女领队如若再同行是否仍会采花戴头。
我仔细瞧了瞧,在上一段文字在左页,这一段文字在右页,中间有页章撕去所留页根儿,将近有十数页不知所踪。这本笔记难道被爷爷撕过?很明显中间记载了某些内容,然而现在不得而知了。
、从行者众,终究不设领队,由各队长形成议制,统筹全军,狙击蔡打头,诸多细节皆与他商议,现在已到悲琮嬨谿,严令部队禁止喧哗,李守常惧怕,欲脱队。无海天青相助,此行尤为难办。幸准备充足,携重炮两门,装填带绳铁球,射出后捆绑对岸林木,终得以安全度过。
、悬铃木林又到,数天至王二蛋子所埋地,地已生青,藤蔓缠碑,甲种光华勋章已落在地,小红所编花环早已不知何处,唯碑傲立。令吾诧异者,碑旁栽树两棵,余忆临走时并无此树,料定此树应为小红偷跑回所栽,小红亦诧然,并说没有,与我商议对他人缄口此事,诸人皆不觉有变,空感悲凉。
、狙击蔡命人上树搜查,得树洞中诸多死治鸟,难明其故,无有活口,终不可得,又另矿物组人员,专查地下,见地下道洞井联,难见猛兽踪迹。
继续后翻。
、前进二十里,无故有人身上红肿,喉咙狭滞难以呼吸,死者四五人,不适者数十人,皆退,不明其故。问医,医亦不知,然命我等覆住口鼻,所觉递减。
这里我第一次看到医生这个字眼,不由得谨慎起来,然而揣摩半天也没觉得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由得怀疑起来,爷爷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叫我学医,可能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并不是所谓的为我后面的就业考虑。
、 又十里,藤能动,皆大惊,举枪四射者,被卷其中,旋即吊死,军队狂奔数十里,藤方少,然而此役失者众矣,实属悲痛,前面二行所幸吾等经验没有死伤,然而后面这些,为吾所未见,难猜测。领队所言高瞻远瞩,越后,道路果然越险阻,领队撤了,但是这次可是难以撤退了。
爷爷写的话越来越潦草,很显然笔记到这里就开始变得匆忙起来,而且爷爷写的是半白不白的话,文言不像文言,理解起来颇有些费劲。一句话十个字我要读半天,然而正是这样,我才觉得字中所含情绪之深,读完这一段我用了半个钟头,我就好像看了电影一般,有些身临其境,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与紧迫。
、医生死难众多,队中仍余二人,此二人医治被藤刮伤者,皆叹藤毒且疾。被藤刮伤见血者,无不两天立死,救治无效。幸吾小队无死伤。逃至平地有巨石柱二,一柱画眼无瞳下面以雷霆尖插状,另有一柱画眼有瞳下面亦有雷霆尖插状。不明所以,皆入。
我看到了爷爷在笔记上面把那两个符号给临摹了下来,老实说,那符号很奇怪,爷爷描述太过简略,并不很形象。在左边的柱子中间,的确话着眼睛,这眼睛画法非常粗糙,几笔画出,中间点了个圆圈表示瞳孔,而眼睛下方,画着一个闪电和Φ的结合起来在一起的符号,笔锋非常凌厉,好像尖得流出血来。另一个则是眼睛中无圆圈,下面一致。
这本笔记奇怪的地方又出来了,又有数页纸张不知所踪,被撕去。我用尽全力想要在书页上寻找记号,大家写过很多作业自然再清楚不过,用力在本子上写字的话,第二页自然会有印迹。我抱着这种想法使劲看着,然而印子什么的并没看见,只是发现书页上有许多模糊的黑点,像是矩阵一样。可能是当时在写什么时,用了力过多,力透纸背穿破纸张残留的印迹。为了验证,我不由得回翻,看看是不是其余的纸张上面也有力透纸背的小黑渍。然而其余所有纸上面都没有第一页写字印到第二页的印子,不管写的字有多重,都是这样。那就奇怪了,这些黑点看来不是写字用力重遗留的。我不停地问自己,那么怎么才会在纸上留下这么多小黑点呢?
怎么样才能呢?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就明白这些小黑点是怎么来的了,这些小黑点是笔墨太重从撕去的纸张上遗留下的没错,不过不是写字笔墨太重——而是画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写字戳笔的习惯,我自己有事没事喜欢用力抵着纸戳,这样第二页会有小印子,就像这本笔记上一样。可我又想不通了,爷爷为什么会在笔记上戳点呢?而且戳了很多,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第二页纸上面余留这么多黑点的现象。难道爷爷在用戳点的方法话矩阵?这太幼稚了吧?我都快不玩儿了的东西,他还玩?而且戳这么多点?可是他戳了就戳了呗,怎么又把纸给撕了?太奇怪了。
、昏迷者众,我等为何醒来,实在不知,余者疯癫,实在不可救药,残余三队长,整队尚有理智者三十余人,继续前进,来至那悲哀的地方——天坑。
爷爷写字都很有情感,尤其最后天坑二字尤为有特点,好像十分地厌倦这两个字,接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记事变得十分简略。
、初,夜,失踪二人。
、继而,下天坑者,三人皆横死。
、夜,又失踪一人。
、 复下天坑三人,死两人,昏一人,救醒,疯。
、 商议,又三人下,引一人型怪物出。二人伤,出天坑,放火入天坑,坑如地狱之门速燃,怪物中枪,拼死伤人。终置其死地,然面目已然碎裂模糊,唯见起皮肤呈鳞状,青色,有短尾,四肢皆粗壮。无人识之,其形与人无异,但绝不是人,甚为迷惑。
翻到这里,我愣住了,从入山开始,接二连三死人,到这里突然出现怪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爷爷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东西,这些真的是我爷爷经历的么?我感觉到爷爷在撒谎,爷爷想要继续说故事给我听,我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本书,是当时民国的鬼神志怪小说。整本书,非常简略,到这里已经是倒数第二页,还剩一页,也就是我一开始看到的那个,死了太多人,天坑下不去,爷爷准备打道回府。所有的情节和爷爷当时给我讲的故事连缀地非常好,我几乎都可以嗅到爷爷看到王二蛋子墓碑时的眼泪,笔记的泛黄还有字迹的坚挺都在告诉一个事实——这些事情是真的。我感觉可笑,我生活在21世纪接受的都是科学知识,从来不相信鬼神,然而爷爷的这本笔记充满了如此之多不可以想象的怪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上哪去给我找会动的藤蔓,你去给我找个青色的有鳞甲有尾巴的人类出来?没有啊!压根就没有。爷爷写这些是不是做梦时候写的?
我感觉到很烦躁,因为这些事情我想不通,而且我觉得的矛盾双方都是真实的,因此我更难说爷爷说的是错的,或者完全就是真实的事情。只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奇怪——爷爷给我这本书目的是什么?如果我知道他的目的,那么这一切,我就解释地清楚了。如果他的目的是想——编个故事给他的孙子,又或者是想要他孙子我学医,然后帮助他某些事情,那么这本笔记的所有都可以解释的通——可以通通说明它是鬼话连篇,或者字字珠玑。
我坐得太久,一股碌从地板上站起来,就要打电话给爷爷,遇上我爸爸下班回来。我要他手机给我,让我打电话给爷爷。
“你爷爷这次潇洒咯,这下子叫你回去不回去吧,现在你想回去,家里也没人,爷爷被记者请到市里做采访了,搞什么二战老兵回忆录,很火的。哎,我和你爷爷说别去,你爷爷好胜心强,爱出风头,这就去了。同时叫你晚上多读读送给你的书。”
我伸着要手机的手,感到无所适从“爷爷什么时候走的?就今天?”
我爸摇头“昨天,这采访够长,今天还不回,我打个晚上我打个电话问问。”
这么巧?我有疑问要打电话问你时,你就有事去了,得,等你回来仔细地问。我在心里对爷爷这么说道。
我又回自个儿屋,仔细地看那书,只是字里行间,我读着越觉得不安定起来,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烦躁,是关于爷爷的,我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我出了房门,在客厅对着听歌碟的爸爸说道:“你手机给我,我要给爷爷打电话。”
我爸感觉我有孝心,就把手机甩给了我,顺便让我替他问候他老人家。
我拿住电话,就拨爷爷的小灵通。
嘟嘟
嘟嘟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在颤抖,好像当初高考看分数出炉时一样紧张。
“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sorry,the number……”
这个小灵通——十打九不通,老早就叫爷爷换手机,硬是舍不得那点钱。
爸爸问我怎么样,我说:“又没信号!”
我爸叫我晚上等爷爷的信息,现在该干嘛干嘛去,我心里一个老大的疙瘩,感觉事情不怎么对劲。我走在卧室门中间,扶着门框,若有所思问道:“爸,是什么记者?爷爷有和你说么?”
“我哪知道,你爷爷他呀要是不乐意,就算是央视也不上,要乐意,还管他是什么地方的记者。”
我哦了一声,感觉我爸说的文不对题,又嘴不在焉问道:“爷爷给我说什么没有?”
“不刚才和你说了么,叫你晚上好好看他给你的书。你爷爷给你买了书?”
晚上好好看他的书?什么意思?我看了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还要我晚上好好看,嫌我睡的太安稳,想让我失眠么?
我随口答道:“他给我的一本老书,写的酸溜溜的,正准备和他说说的,他人又不在。”
老爸没把这事当回事,我无聊地坐在地板上看着这本书的书页,一个劲想爷爷到底是想干嘛?难不成他想用年轻时的胡作非为来教导我要好好读书,否则拿什么回忆当年?真是的,难怪去地方台记者那爆料,在我这显摆完,他就去台里说他的当兵奇事了。我慢慢就幻觉起爷爷在电视机前老奸巨猾地微笑,然后叱咤风云指点河山回忆当年的生死存亡。
可是我没有料到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当天晚上爷爷依旧没有回家,打电话问叔叔,叔叔只说,可能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我晚上睡在屋里,颠来倒去,爷爷叫我看他给的书?我盯着我手里这本东西,白天看了个精光,晚上看?能看出什么?看出深深的黑色恐惧?我把书丢一边,说了句老不休,就看着杂书睡了。然而我老觉得睡得不踏实,半夜醒来,起来上厕所,回屋后接着躺着再睡。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黑黑的屋子里,有个地方在闪着幽兰的光!我的手机没关?不对啊,我手机不是在客厅么?这光哪来的?我揉揉眼睛看去,只见被我随意打开的那本老书,书页正发着蓝光,像是有人用荧光笔写了字一样。我觉得好奇,于是拿过来看,看完,我就心道事情不妙了。
我夜里老是做着梦,好像有人在追赶我,又好像是我在追赶什么,因此我醒来的时候沉浸在一种深深的紧张和疲累中。我手脚并用,在床上爬着,撅着屁股看着那发着幽兰光线的老笔记。心中满是疑惑,我白天看了全部的笔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怎么现在笔记会有荧光。
笔记本睡前被我随意摊开在左边床头,由于笔记的页脊很松散,所以笔记本是左右开合着,像画册一样摊开着,而那摊开的页面正是我白天看到的最后几面没有字的地方——不同的是,现在没有字的地方用荧光笔写着大字。
风蕴吴越古含幽
阔野长河天作流
清浅犹春三月水
盈霞添处逝临稠
Xx年x月x日
遗赠吾孙
切记
勿念
字迹轻盈无双,十分地潇洒的瘦金体,但是和笔记上面的字迹基本上可以看出同出一人之手,这个荧光的字,应该也是爷爷留下的。可是我看完感觉一头的雾水,我仔细看了日期,是三年前,三年前他就写了这首诗在这笔记上面。这个荧光的后面的嘱咐看来表达的是想把这首诗给他的孙子——应该指的是我,但是为什么日期是三年前?难道爷爷三年前就想把这本笔记给我?为什么到现在才给我呢?最让我头疼的是,爷爷没事写诗干嘛?还用荧光字写?想表达一把闷骚的才华?
我想既然这一面上面有荧光字,那么说不定后面的几面空白页也有荧光,于是往后面翻翻了一面——没有,翻了两面,还是没有。我翻得快了起来,心中感觉有些莫名地期盼。最后我在最后一张纸上面看见了页脚写的一行小字。
若不见勿念勿言,若相见——巫医闾山。
这个字蝇头小楷,非常难以发觉,写的非常拖泥带水,似乎写字的人在思考在犹豫。对于这句话,我一样没有头绪,我重复去翻前面的纸张,再没有荧光的字迹了。我在黑夜中看不清其他的琐屑,眼中只有这泛着淡光的笔记。
折腾了半天我也没有睡意了,索性把灯打开,在灯光下重新看着爷爷的笔记。爷爷的字迹犀利而厚重,比我的字好过千百倍,然而我压根都不知道爷爷会有这么一手流利的书法,我见过爷爷的字就是在每次七月七烧纸钱的时候,把纸钱用白纸包好后,由爷爷写故先考、故先妣……而那个时候贪玩儿也没有仔细瞧过爷爷的字,最多是觉得“故先考……孝…..敬上”奇怪,然后下面有冥界的邮车的形状有趣。
笔记来回看了一遍,我对字里行间那种如影随形的危机,有了一种重新的认识。可能是黑夜给人的一种奇幻,我觉得爷爷所说的东西历历在目,也能隐约体会到笔记中那种囚笼难逃,危机四伏的心情。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觉得爷爷说的这些可能是真的,不知不觉间就消除了些许心中那庞大的质疑。我重又翻到笔记的最后几面,也就是有荧光字的那两页,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到字。怎么回事?荧光字竟然不见了?我靠,这荧光字不会是一次性的吧。
我在吃惊中来回仔细翻,怕自己把页数弄错了,所以没找到,然而不管怎么找,我也找不到那荧光字。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对我的嘱咐“晚上好好看给你的书。”
我愣在了那里,揣摩爷爷话中的意思,晚上好好看,为什么不说好好看?而要加个晚上。白天看就不行了么?白天和晚上有差别?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白炽灯,自己嘴里喃喃着:“晚上?晚上?好好看?”我似有所悟,立马把灯关了。然后去看那笔记的最后几面,果不其然,荧光写的字又出现了!
看来爷爷指的晚上好好看,就是好好看这只有晚上无光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荧光,然而他这个他想我看的不过一首诗罢了,莫名其妙,其中表达什么意思呢?他绕了这么大个弯子,让我找到这些荧光字,可是却在荧光里写的同样曲折,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什么话不能细说,要隐藏在这些荧光字里么?
我个人比较喜欢看侦探小说,经常看地入迷,为里面的世界感到惊叹。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法掩人耳目,逻辑严密而又出人意料。我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小说作者的编造,怎么着,那也只存在于艺术中,在现实中,谁会闲的蛋疼来给你这么多脑筋急转弯?现在我倒是被好好地上了一课,爷爷啊,你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又有阅历又有童心。
将近晚上三四点了,实在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我把笔记压在枕头下,然后就睡了。
白天我将近十点钟起来,我做了个很诡异的梦,只是起来就忘了,然而人还是记得做了这样的梦的。
笔记的事情我挂记在心,用自己手机给爷爷打电话,却是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把手机丢在一边,想着爷爷留给我的诸多信息,回忆着爷爷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感觉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只是我头绪太少,根本猜不到爷爷有什么信息要交给我,我毕竟年幼,不能看穿事情背后的动机。
接连过了几天,爷爷的信息全无,我跟爸爸说了好几次,后来老爸也急了。披着西装就往市里闯,要去找电视台的记者。我在家里等着老爸的消息,一边想着爷爷回来的风骚模样。可是事情完全不是那样,直到傍晚我爸都没回。这下我就慌了,不会吧,爷爷没回来,老爸也丢了?我妈忙不迭和老爸打电话,电话中我爸告诉我们他在警察局,叫我们晚上别等他。
“你去警察局干嘛?我叫你别喝酒别喝酒!喝酒就发疯,你怎么闹到警察局去了。”
我浅浅地听到电话里的琐屑对话。我爸的声音中透露他非常烦心,压根就不是喝酒那种胡言的感觉。我边听边看我妈的神色,只见我妈的脸色先是诧异,然后慢慢地冷静下来,有些沉寂,同时把手机放下就要往外走。
“怎么了,你们都出去啊?什么事啊?爸打架被捉了啊?”
我妈一边穿她的高跟鞋,一边交代我晚上自己在家别碰水电“你爷爷——他失踪了,压根没记者那回事,你爸报警了,现在在警察局里做失踪人口登记。”
我一下子愣在了当地,不会吧?记者是个幌子?爷爷被人给拐了?我靠!这什么情况,爷爷说不见就不见了?爷爷那种人精,竟然被几个小记者给拐卖了?难道是别人打着二战老兵的旗号把他智商降低了?不至于啊,从来都是别人上我爷爷的当,这回怎么爷爷出事了。我的一生中都是平平静静的,唯一的大事就是小学五年级时,学校有江西那边传来的余震,把楼房震的摇摇欲坠,那几乎是我人生唯一的大事。没曾想,新闻中报道的离我遥不可及的人口失踪这种事,落到了我们家头上。
我想跟着去,但是我妈不让,只是叫我明天去奶奶家那里一趟。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平静,几次有点想流泪,但是生生忍住。我爷爷很无厘头,很大度,我小时候几乎是被他带大,我所有的心思他都知道,我只要转个眼珠子他就能发觉我的花花肠子。我回忆着爷爷和我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经常在冬天穿着掉了一半毛的黑山羊皮袄,然后打开衣襟把我裹在他胸前,怕我冷着了。有时候我睡着了,他就把我紧紧围住。他经常跟我说:“我一辈子吃的苦啊,快把这栋老房子填满喽,把你这小玩意儿抱在怀里暖睡,真让我觉得累一辈子都值了。”我喜欢吃苕(有些地方叫红薯),他就地里种非常多的苕,然后把苕搁到隆冬三九的天气等我来了,捡来松枝放在火盆里烤苕给我吃。他用他的老手抓着我的小手指挥着火钳夹着黑炭在地上比划着写我的名字,一边写一边说:“这就是你的名字,别忘了!”我想着想着对那些把爷爷诓骗不见的记者感到深恶痛绝起来。
我重新翻着爷爷的笔记,想着老人家的笑,老人的爱,感觉自己对爷爷无以为报。第一次我感觉到了爷爷他从未明说的疼爱。我翻着他的笔记一边翻一边流泪,翻到最后的时候,到了荧光字的那一页,于是我把灯关了。看着那诗那留言,在心中默默回想着。
若不见勿念勿言,若相见——巫医闾山
我在心里叨叨了几句,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但是这种感觉很模糊,而且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
然而我仔细看了看蝇头小楷,越看越是入了心扉,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对的。若不见勿念勿言——如果不见了,不要想念?爷爷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和我们见不到面的一天?我感到一种寒意,但是这种寒意让我非常不明所以,爷爷怎么会预言自己将和我们不见?如果他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他只要预防,就完全可以避免啊?
幽兰的荧光自由地映亮着我的脸,我第一次觉得爷爷高深莫测起来。我从痛恨起那批假记者,变成感觉这次记者带爷爷失踪的事情似乎不像表面上的那么简单。爷爷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而且他这瞒着的事情想告诉我。可是他要我找的东西我都找到了,荧光字我也看见了,他还想我干嘛?诗写的我完全不懂,而这后面的蝇头小楷模棱两可。
没线索啊,爷爷到底什么意思?
不,真的是完全没有线索么?不是!爷爷给我的笔记既然装在二楼的箱子里的话,那么那些被长久忽略的箱子,应该会有类似这笔记的相关记录,告诉我爷爷的曾经,同时给我指示。说实话,我对记者拐走爷爷的事感觉非常离谱,我爷爷有几下子功夫,眼又不瞎,心思又活,你开玩笑,记者能把这种老狐狸忽悠住?肯定是爷爷事出有因,不管怎么样,明天到爷爷家,把二楼的箱子全部倒腾出来,看个究竟。而且我还得好好找巫医闾山这个地方。爷爷唯一留下的文字让我觉得很实在的信息,就是这个地名,巫医闾山。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这个巫医闾山中有爷爷想要隐藏并想告诉我的内容。
一夜难眠,第二天我就去了爷爷家,奶奶一脸丧气地在堂屋里扫地,看到我来先是一喜,随即一脸阴沉。骂骂咧咧说,老头子傻不拉几的,出去不知道回,现在好了,死在外面,都没人给他埋。
我没理会***抱怨,径直往二楼去,二楼的锁被爷爷撬了以后,爷爷没给换锁,侧门就这么虚掩着。我一步三级阶梯迫不及待地往上迈,想要看个究竟,想要将那满满箱子中的所有书籍攥在手里。我第一次有这么迫切地需要,因为我意识到,爷爷可能有什么事在隐瞒我,而这些事非常重要——我竟然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发觉!
我站在二楼室外就惊呆了,屋里做横梁的木头还在,但是,所有的贴着囍的暗红箱子都不见了,只有木头地板上留着深色的印子,表明这些箱子曾经长时间积压在上面。我心头乱跳,感到大事不妙,一个回转身,立马冲到奶奶那儿,让她放下扫把,告诉我楼上是不是有人去过,箱子怎么不见了。奶奶耳背听了半天才听清,同时摇头,说自己没上去。
“我不是说您上去没有,我是说是不是有其他人上去过没有!”
我奶奶见我神色紧张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让我慢慢说,找了把椅子让我坐着。她听明白后告诉我,爷爷把那锁撬了后,叫他去买个新锁,他也不管。奶奶觉得二楼也没什么东西,就没在意,所以侧门就没锁。
我想了会儿,问奶奶箱子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当年嫁过来,你爷爷抬着些嫁妆搁在那箱子里,后来伢多了,张嘴要吃,世道又难,就都卖了。现在箱子都是空的。”奶奶说的全是老去的沉重,看来奶奶并不知道爷爷把箱子挪作他用装着他的书的事儿。我上去的时候粗略看过,箱子大概四五口,只有其中一只被爷爷打开,里面装满了书,其余的书是不是这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见问不出奶奶什么事儿,就想问爷爷以前是干嘛的,然而问了半天,我奶奶都听不清楚。我说牛,她说马,我实在是没办法。叔叔陪我爸在警察局,我也没个人可以说的,于是就准备回家。但是走之前我问了下奶奶,前几天记者的事儿。
记者的事发生的很近,我连说带比划,奶奶听的清楚,一提到这事,奶奶气不打一处来,不停地骂着“个瘪庵的!死别庵的!你爹糊里糊涂啊!”骂了一阵,就说道,那记者全四十的年纪,三个人一起来,有个还挎了摄像机,像模像样的。站了几分钟后,和爷爷说了一个下午。然后爷爷就走了,走之前和我爸打了电话,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我奶奶说,这些人身上有种像坏土一样的怪味儿,其余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能是好多天不洗澡,但是身上看着干净笔挺的,城里人就是这样只讲个看头。
坏土一样的怪味儿?这是什么味儿?老一辈人的修饰语,老实说我们这代很摸不清头脑,因此坏土一样的怪味儿,我也只能将它理解为一种土味儿。和爷爷谈了一个下午,然后爷爷就跟他们走了,也就是说爷爷走的时候快傍晚——那么这个时候按照情理来说,应该挽留那两位记者一阵子吃晚饭,然后再和爷爷话别,爷爷应该明天一早动身啊。傍晚走,能去干嘛?太不合情理了啊。我又问那些记者有没有上二楼,奶奶说没有。眼看再问不出什么我就回了家,谢绝了***挽留。
事情两三天后,我爷爷依旧没有音讯,当地的电视台说并没有二战老兵回忆的项目,倒是省里是有,说不定是省里下来的记者,这样皮球又踢给省里。我爸还有叔叔又忙死累活在省里去问,省里事忙,撂了几天,最后查明说没有到我们这个县城的记者,到这里,正式确定记者一事子虚乌有,爷爷出事了。我家里的环境开始变得阴沉起来,我爸话自然就变少了,我也不怎么想说话,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爷爷的不见不是那么简单。可能爷爷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我上网查了诸多关于巫医闾山的资料,想要发现什么特别。发现那不过是个风景区而已,在辽宁那边,最近几年火起来,很多人旅游,不过开发有限,深山中野兽很多,目前只有一部分山区开放。我在这些资料中发现不了任何和爷爷有关的讯息,我很想把爷爷给的笔记给我爸看。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这个想法,可能这是一种小孩子的心理,但是更重要的是,爷爷好像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我现在回忆才觉得爷爷那时候给我笔记的时候,脸色非常地复杂,有种难言的悲伤。我想着爷爷记的勿念勿言这句话,意思是,不要想念,不要到处说。最终决定将笔记的事情隐瞒下来,直到必要的时候再说出来。
时间很快,距离爷爷不见已有半个月,而我这个时候也入了大学,我爸把我送这送那进了宿舍。
宿舍的舍友都来的比我早,余下我的是靠着窗户的铺位。铺位不错,窗外就是湖泊,窗底下是我们宿舍的一块花圃,里面林荫的小道非常惬意。我爸和那几个舍友打了招呼,要我和大家好好相处。
我爸头一次上床帮我铺被窝,一边铺一边抬头起来碰到天花板,撞得眼冒金星。“哥们,你们这大学天花板太矮了,把你们这些小可爱都磕傻了,祖国的未来怎么办。”
我们室友大笑,觉得我有个风趣的老头子,我有些害羞,叫他下来,别老大的人了,还把我当个孩子。
帮完了杂务,我爸带我到外面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感到很奇怪,老爸长时间地盯着我看。菜香扑鼻,我夹了菜到他碟子里叫他尝尝。他吸了一口气,放下筷子,反而叫了两瓶啤酒来。他笑着打开啤酒给我盛了杯:“来兄弟,庆祝你大学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