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日不食 三日不解甲

第十五章 二日不食 三日不解甲

（1）

义成公主扶隋压唐的计划迅速引发了各方的强力反应。大唐、刘武周、牙庭围绕这一政策连续出招，焦点逐渐集中到刘武周这一漠南强悍的割据力量上面。刘武周计划尽快攻取李元吉和裴寂防守的太原，扩大自己的地盘，力争在大唐和突厥的夹缝中生存下来。而李世民敏锐地抓住了金山大牙与刘武周集团之间的矛盾，计划集中力量一举歼灭刘武周。

（2）

9月2日，马邑。刘武周军帐，刘武周与宋金刚、尉迟敬德、张万岁、寻相等高级将领召开了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尉迟敬德打铁出身，勇武异常，早几年便跟上了刘武周。

刘武周的黄脸因为愤怒变得铁青，摆着地图的桌子被他擂得震响。“出尔反尔！突厥牙庭把国策当儿戏，说变就变，毫无道理可言。处罗继汗位以来，处处听从那个女人的教唆，把个杨政道小儿弄去，搞什么复兴大隋，可笑至极！他们给的那个‘定杨可汗’的帽子，我要不要，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可笑的是，他们竟然把我划到杨政道手底下去当个什么王，那义成公主还亲自给我写信，谆谆教导，让我在复兴她隋家宗室的千秋伟业中当什么中兴名臣，去给她当家臣奴才，好不美满的春秋大梦！我岂能忍下这口窝囊气！”

尉迟敬德涨红了脸，怒吼道：“那个娘们是什么玩意！从并州到浍州，这天下都是我们去打的。突厥骑兵，哼！打仗的时候缩在后面看着，抢东西的时候跑在前面，咱凭什么受她摆布，靠自己打下一片江山，还怕她做甚！”

宋金刚情绪平静，他看着地图说道：“大帅，我们当然不能到杨政道那里听从一个懵懂小儿摆布，更不能为一个灭亡了的朝廷宗室卖命。但是，现在不是跟牙庭翻脸的时候。以前我们借助突厥人的力量，从大唐手里夺了不少土地。我看，我们可以采取骑墙的策略，牙庭对我不义，我们也就不仁，阳奉阴违，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左右挪腾，逐步扩大地盘，壮大实力，等到两边都畏惧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有能力跟他们讲条件了。”

寻相插话道：“听说牙庭的人在长安把西突厥曷萨那可汗射杀。我估摸着，此乃大唐有意为之。他们要修复与金山大牙的关系，那样的话，势必对我们不利啊。”

刘武周平静下来，认真听大家说话。

宋金刚继续说道：“这几年，金山大牙对漠南各派力量骄纵放肆，高兴了就谈，不高兴就打。在义成公主建立小朝廷这件事上，我们不能明着反对，干脆就闷他们一把，叫他们自己去琢磨，琢磨完了再说。只要我们没有过激反应，突厥人想打也打不起来。趁冬季快要到来，我们要发动一波对大唐的攻势，尽快扩大地盘。”他走过去，指着地图分析道，“并州，下一步我军要拿下浩州、潞州、晋阳，直至石门以北，把这一地区连成片。如此，明年开春形势至为有利，大可休养生息，立国开朝，形成与大唐、突厥三足鼎立之势，那时，突厥人想打也没那个胆量了。”

“金刚之言极是也。眼下，是大好的机会呀，李渊把太原以北的防务交给了裴寂那个草包，后面是急性子李元吉，都好打。我们要在李世民出兵前，尽快拿下这两个人，再攻柏壁、浩州，剩下的仗就好打啦。尉迟将军，开头这两仗无须你亲自出马，金刚足矣。你随我在家练兵，等候胜利的消息。传我命令，三日后大军出发，金刚为前锋，直取裴寂老儿！”

（3）

9月10日，半夜时分，太原留守李元吉站在城墙上眺望。城下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在他看来，似乎宋金刚已经兵临城下。裴寂在介休惨败，单人独骑逃奔，狼狈不堪。宋金刚毫不犹豫挥军南下，直指太原，让他如坐针毡。如若宋金刚像对付裴寂一样，那太原城马上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出战还是坚守，让元吉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元吉既没有大哥的儒雅，也没有二哥的英武，他瘦高条的一个人。在父亲李渊眼里，小四元吉是可以与二儿子李世民比试一下军事才能的，就那霹雳一般的脾气，将领们闻之色变，这样的人物正是统军的好人才。在刘文静被处死以后，裴寂在朝野受到了广泛的质疑，李渊感觉到了这股暗流，于是派出裴寂和元吉，分统唐军主力各三万兵马，向长安以北的刘武周发起了攻击。

李渊对他们说：“朝廷已经洞察到，金山大牙对刘武周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如果刘武周不向他们示弱，那么处罗将不再全力支撑刘武周，我们大唐剪除长安以北最大的威胁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你们要替朝廷打好这一仗。”李渊希望，裴寂作为先锋剿灭刘武周，朝廷里那些攻击裴寂的人自然会闭嘴。裴寂明白皇上的苦心，信心满满，把裴府兵丁全部带到军前效力。

而李建成对元吉是这么说的：“四弟，这次你带兵出征，是我向父皇力荐而来。朝廷里有些人总以为你我兄弟不会打仗，对外征战的事情都由你二哥顶着。这股歪风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我们要做出个样子，为下一步早作打算。”元吉也明白大哥的苦心，此次出战同样带足了府兵，期冀一战定乾坤。

但是，战事进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武周手下大将宋金刚着实能战，只一次突击，便冲破唐军防线，裴寂溃不成军，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单骑逃命。消息传到长安，李渊震怒，让裴寂再整兵马，等候朝廷旨意再战，不得私自撤兵。

“大帅，此时我军不可以逸待劳，须探明形势，待宋金刚立足未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啊。”一个副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你所言正合我意。宋金刚数百里奔袭，他不是铁打的，本留守不会给他休整的机会。他想用对付裴寂的手段对付我，休想！”

元吉点起兵马，趁夜色浩浩荡荡出城，他要在护城河以北地势高处扎营，以逸待劳。

“传令，全军不卸甲，各自结阵驻扎。”看到各营陆续扎下阵势，元吉的心情安稳了许多，“我估计宋贼金刚最快也得午后到达。”他对身边的将军们说道。

一直等到午后，也没见宋军的影子，各营折腾了大半天，人困马乏。元吉心里嘀咕，要是昨夜不那么紧张，在城里过夜，今日再出城，或许更好一些，自己对敌军反应过度了。新找来的那个美姬还没好好享用呢，脸蛋蛋像山坡上的红果果，可劲的有味呢。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笑了。

“传令，各营就地生火做饭。”

炊烟升起，士兵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准备开饭。恰在此时，一声炮响，咚！也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数万兵马，漫山遍野向唐军冲来。战鼓声声，飞箭如蝗，毫无准备的唐军被杀了个正着。

元吉懵了，宋金刚什么时候到了身边，他竟毫无察觉。他抓起长槊，狂吼一声，“上马！随我冲击。”

不远处的山坡上，宋金刚手扶须髯，立马观看战场的形势。他神态悠闲，从裴寂到李元吉，号称强大善战的唐军如此不堪一击，出乎他的意料。

“元吉小儿，你降，本帅可饶你不死！”

“宋金刚，休要猖狂，待我擒你！”

李元吉拼力发动了一次反击，斩杀数人，但是他的那一队人马冲进敌军大阵之中，如同洪流之中的一股小小逆流，瞬间被席卷吞没。

“公子，顶不住了，我们还是跑吧！”一个亲兵喊道。

元吉大怒，刚要斥骂，抬头看去，坏了，除了他的中军卫队在拼力死战，各营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被敌军追着向城里方向溃退。大势已去。而城头上的士兵正在摇旗示意，等候他的命令以关闭城门。李元吉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调转马头向回奔去，他这个主帅干脆把战场给扔掉了。

他的马快，几个起落便冲回了城门。“快，把城门关上！”但来不及了，有一股敌军的骑兵跟上了李元吉，他们在城门关闭之前冲了进来。城门失守。

“抓住李元吉！”这声音传到李元吉的耳朵里，让他魂飞魄散。他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催马加鞭，李元吉很快逃回了留守府，府上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元吉已经冲进了内屋。他刚收的那个美姬正在床上小睡，李元吉把人连同被子一卷，夹在臂下便走。那个小姬醒来，吓得花容失色，“将军，你要做什么？”

“不要废话！乖乖别动，敌军要来了！”

府上一片惊呼，乱成一片。李元吉不管不顾，打马直奔南门而去。

“老爷，老爷，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哪！”

（4）

10月8日，秦王府。

“咳！一战而败，二战再败，三战又败，咱算是丢人丢到家了！”程咬金喝了一大口凉水，把水瓢扔进水缸里。他在府里憋坏了。

“不是丢人的事，算算我们死了多少人？这都是大唐训练有素的军队啊。”秦琼接话道。

李世民直点头，他认同秦琼的话。裴寂所带兵马里，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军队，一战即溃，且死伤者众，让他心里难受。

程咬金和秦琼投奔到秦王这里已经快一年了。一旦与房玄龄接上头，他们立刻策划离开王世充。按照程咬金的做派，两人在阵前向王世充告别，直斥王世充心胸狭隘，容不下天下英雄，洛阳城不是他们能留之地，便毅然投奔了李世民。摄于两人的威猛，王世充竟不敢上前追杀。在与李世民相处的时间里，程咬金对李世民佩服得五体投地。数次小战，李世民高调宣示自己的英武之风，战战冲在前面，战战皆胜。李世民的勇武自然也激起了程咬金和秦琼的好胜之心。最后，但凡有点战事，哪怕是剿匪，也是三人争相冲在前面，杀得对手逃无可逃，李靖往往殿后。程咬金觉得来对了地方了，他对秦琼说：“秦二哥，咱走的对呀，这就是咱兄弟们英雄用武的地啊，秦王他有意让咱看着，他是争霸天下的人物，咱跟上他跟到底了。”

可惜，来了以后还没打过大仗，这让程咬金很不爽。本来此次出征刘武周，所有人都觉得秦王统军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成想裴寂突然冒出来领军而去，让秦王府上上下下顿感愤懑。这就像大伙一起抱着一个热罐子取暖，猛的凉了下去，憋屈。

“程大将军不必着急，要说着急，有一个人比你要急，但是人家不说。”杜如晦笑着说。

“谁呀？”

“那就是秦王殿下啊。你想，本来皇上定的，太子理政，秦王治军，突然改成了别人统军，换做你，该如何感想啊？”

李世民在边上仍未说话，不过笑得轻松。机会来了，不光是剪除刘武周的机会来了，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也来了。这一阵，建成在朝廷上的小动作让他不胜其烦，但是无处发泄。父皇那里，他感觉越来越难以父子交心沟通了。但是他明白，除了统军打仗，别的路都走不通。

元吉，什么东西！一战未战卷起小老婆就跑，我李家丢人丢到漠北去了。据说突厥军现在都在讲李元吉的笑话。李世民心里恨恨地想。

李靖大手一挥，“他们输了，该轮到我们上了。”

“药师（李靖，字药师）将军是说我们快打仗啦？皇上还没有下旨啊。”程咬金问道。

“不用等旨。我明日进宫请战！”李世民说，他琢磨的是要给李渊一个台阶下。

“殿下去请旨，可不能这么着急啊。我们还要跟皇上要一件宝贝呢。”房玄龄说道。

“要一件宝贝？”李世民问。

“就是萨那可汗献上的那颗大珠，闻名于世的西突厥牙庭之夜明珠。”长孙无忌接话道。现在，李世民帐下人才济济，在房玄龄的策划、引荐下，各处的文武人才源源不断向这里涌来。

李世民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房玄龄他们又商量出了什么主意。

“不要兜圈子了，直说吧。殿下，各位将军，我军打刘武周必胜，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的关键在于金山大牙的态度，如果金山大牙突然出兵援助刘武周，那么诸位想一想，以我军的实力，有几成胜算？”长孙无忌说。

众人沉默不语，长孙无忌加大了语气，“所以，我们不能叫牙庭骠骑参与到我们围剿刘武周的战事中去！现下，处罗听从义成公主的安排，非要刘武周到杨政道的小朝廷里去当个什么百官之首，刘武周坚决不从，这才给了我大唐机会。裴寂战败是个好事啊，让刘武周猖狂起来，认为我大唐不堪一击，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刘武周狡诈阴险，做事没有底线，他今天拒绝了牙庭，明天可能就接受牙庭的条件，百般讨好义成公主，金山大牙必会全力相助。我们议了一下，如果秦王殿下率兵出征，刘武周有变脸向牙庭求饶的可能。”

“那我们怎么办呢？”李世民问。

“刘武周有一个名义上的参将，实际上是他的师爷，叫何一水，脑子里有不少弯弯绕，还会装神弄鬼。此人从起兵开始就跟着刘武周，刘武周什么都相信他。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夜明珠。”杜如晦开口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他挥挥手，“你们几个人，有话不一气说完，还断续地说，变着法说。文人啊，就是有讲究！”

“熟悉敌人的脑袋就要跟熟悉自己的屁股一样，往哪里坐甚至连看都不看，就知道凳子合适不合适了。你说是不是啊，程将军？”房玄龄看程咬金听得投入，便开起了玩笑，大伙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李世民到太极殿的时候，李渊正在跟李建成以及封德彝几个大臣议事。看到李世民，李渊很高兴，他手里拨弄着一副胡笳，战事的失利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世民，你到了，很好，朕正要宣你。先不谈别的，建成他们几个人弄了一个土地的法子，均田，我大唐下一步要在土地上做做文章。你也发表一下看法。”

李世民听说过这件事。朝廷里不少前隋过来的贵族反对这件事，触动了他们的土地，不少人四处活动，希望能压下去，自然也有人借太子和秦王之间的矛盾到秦王府上走动，被李世民挡了回去。现在既然父皇问，李世民就答。

“均田的具体事项儿臣并不熟悉，但是长安城里最近不少人议论这件事，说到底是有人喜欢有人反对。不管怎么说，父皇高瞻远瞩，我大唐要繁荣昌盛，就必须在土地上做好文章。我们不是流寇，也不是割据，更不能像金山大牙一样四处征讨，我们必须把大唐内生的活力激发出来，把华夏子民勤劳的本性发挥到极致，百姓富足了，国家的强大自然就有了根基。”

建成的脸色略显尴尬，但李世民说得没错。

“说得好！建成啊，你们这就回去，起草诏书，尽快颁发，照着这个法子施行。”李渊吩咐道。

李建成答应着，一行人告辞。大殿上只剩下李渊和李世民。李渊端详了一下儿子，神清气爽，英姿勃发。不由得心下感慨，天生就是带兵的料啊，早让他带兵出征刘武周，就不会有现下的长安之危了。

略一沉吟，李世民说：“禀父皇，儿臣请父皇下旨，统兵征讨刘武周！”

“准！世民啊，为父的意思，此去不是打一次胜仗，而是要剿灭刘贼啊。”

“谨遵父皇旨意。儿臣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想跟您要一件东西。”李世民抬头看着父亲说道。

“说，想要什么？”

“您的大珠。”

李渊楞了，他着实喜欢这颗大珠。每每夜来无事游湖之时，命人熄灯，拿来放在船上，熠熠生辉，照亮小半个湖面，令人不胜欢喜。

“你去打仗，要这个做什么？”

“有用！我保证，打完仗接着给您送回来，具体什么用途您就别问了。”李世民心想，万一在战乱中丢失，也就丢了，不就一颗珠子嘛。

李渊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叹了一口气，“好吧，你暂且拿去。赵苟，你带秦王去后宫取珠子。”

（5）

长孙无忌来到了马邑。房玄龄和杜如晦经常跟随李世民外出，有不少人认识，而长孙无忌一直呆在府上，认识他的人少，所以这次他主动请缨，来跟何一水见面。

寻到何一水的府邸并不难，他喜欢独居，离刘武周的可汗府不远不近，是一个三进院落。

长孙无忌寻到的是与何一水能说上话的人牵线搭桥。装神弄鬼的人朋友不会多，能说上话的人自然能发挥作用。为此，长孙无忌出手便是五十金，足以打动任何江湖术士。

何一水斜坐在椅床上，床幔的阴影遮住了他半边脸，长孙无忌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仿佛从影子里传出来。

“你很大胆，直接亮明身份，说你是秦王的信使。不怕我把你送到可汗那里去吗？”

“先生您是什么人？您是谋定天下的人，做事自有您的主张。对开诚布公的人，您怎么会以小人之心算计呢。”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与定杨可汗联络，来找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呢？”

“有些话，跟谁说，跟谁不说，很重要。直接说，拐着弯说，结果也不同。我们秦王很愿意与先生您打交道。”

何一水笑了，活像一个躯壳里发出的震动。他探出了身子，长孙无忌看清对方什么模样了，一个村子里来的教书先生，带着仙气。他放松了，这种人眼界不高。

“那你说，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前面几场仗输给了定杨可汗，我们皇上下旨，要秦王出战。秦王自知不是定杨可汗的对手，愿意通过先生讲和。”

何一水突然傑声大笑，长孙无忌感到说不出的别扭。笑声戛然而止，何一水猛地起身，“你们秦王是喜欢讲和的人吗？这不是他的脾气。我们和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永远不会交集在一起。你就不要故作这些言辞了，有话直说吧！”

“痛快！不错，我们是敌人。但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就是交集！”长孙无忌说。

何一水冷哼一声，“你说的是金山大牙？”

“对！难道先生你喜欢他们？”

“呸！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刘将军与他们合作。现在好了，骑虎难下，自作自受。”

“我秦王不日出征，将与宋金刚对阵于并州。说白了，这是一次明着打的战事，谁能打谁赢。秦王自知，想要打到你们马邑是不可能的，我们也不做这个梦。但是，他也要对皇上有个交代，他想把并州、晋阳、浩州拿回来。我来，就是想跟你们这边做个君子之约，谁也不招惹漠北，咱们两家真刀真枪干上一架！”

“你们是怕我们再去投靠金山大牙？”何一水冷不丁问了一句。

“哼，这么多年了，我们怕过谁？再说了，不就是比着向他们进贡财物吗，大唐能比你们穷？但是，我们不想再给了，也不怕不给会惹来麻烦。先生您呢，难道您怕？”长孙无忌的语气里带着刻薄。

“我怕天地鬼神父母，别人我怕过谁？既然你们愿意打，我们奉陪！”何一水抬了抬眼皮，“不过，我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将军能不能听我的话，难以预料啊。”

长孙无忌不再回话，他拿出随身包裹，层层解开，“请先生退去左右人等，熄灯。”

何一水也不言语，把院子里的仆人赶走，关好门，吹灭蜡烛。

长孙无忌打开木盒，双手捧出那颗大珠，珠圆玉润，五色光线变幻而出，满屋生辉，两人顿时处在一个梦幻般的光色世界里。

何一水一见之下，竟一跪到地，两手托住长孙无忌的手，生怕那大珠掉在地上，浑似忘记了周边的世界，嘴里嗫嚅着，“这就是传说的那颗大珠啊，这就是那颗大珠啊。”他眼泪掉了下来。

长孙无忌慢慢把大珠转到何一水手上，“勿要激动，勿要激动，先生，它是你的了。”

何一水慌不迭把大珠捧住，转过身去，生怕长孙无忌不给了。他捧着它，就那么看呀，看呀，人醉了。

好长一段时间，长孙无忌轻声叫道，“何先生，何先生！”

何一水这才从幻境中醒来，他把大珠小心翼翼放进木盒，点亮蜡烛，神色旋即恢复如常，丝毫不见尴尬。

“你回去跟你家秦王说，我答应他了。战场上见真本事。”

长孙无忌抱拳道，“君子一言，就此别过。”

送长孙无忌出得门去，何一水快步回屋。他关紧门，打开木盒，那五彩光线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去，在夜晚的天空瑰丽着。

（6）

11月11日，柏壁至介休。天色刚亮，太阳尚未跃上河边的树梢，瑟瑟秋风，黄草遍地，马蹄声骤，由远而近扬起莽莽尘土。

秦王李世民亲率三万精骑日夜兼程，直奔介休。此前三个月，柏壁出击，唐军对垒宋金刚八战八捷，歼敌大部，唐军萌发了前所未有的高昂士气。从并州之战到柏壁之战，他们开始相信，只要坚决执行统帅的命令，战胜一切对手都不在话下。李世民下令，务必全速前进，不要后方，只要前线，务必在宋金刚立足未稳之时就开展第二次战役，全歼刘武周兵马！

高出别的马足足一头的“特勤骠”昂首扬蹄，一身亮白色的皮毛在行军队伍中格外醒目。它感受到了来自主人对它的特殊喜爱。柏壁之战，它载着李世民勇猛冲入敌阵，昼夜接战数十回合，连打了八个硬仗，仍不见疲惫。李世民甚感欣喜，战后亲自为它梳理毛鬃，整理伤口。现在，它已经奔驰了两天两夜，感受到了主人的急迫心情，因此跑得更加卖力。

程咬金从后面追上来，与李世民并驾齐驱，“大帅，你怎么也得吃点啊，吃点饼吧，你都两天没有吃东西啦。”说着，伸手去解背后的行囊取饼。

李世民大手一挥，阻止了程咬金。他精神高亢，红色的英雄大氅随风飘扬，如同旗帜般显亮在行军队伍中，提醒着将士们，他们的统帅正在与他们并肩战斗。作为不世出的战略家，李世民清醒地看到，刘武周不接受义成公主的条件，突厥牙庭已经抛弃了刘武周，而没有了后援的刘武周孤掌难鸣，已经不是对手，现在是彻底歼灭刘武周的最佳时机了。而歼灭刘武周，意味着大唐解除了长安最重大的威胁。灭掉刘武周，就取得了大唐与漠北战略平衡的支点，由被动走向了平衡。

出征前的军事会议上，李世民对他的将领们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大唐开国以来，我李世民从未象今天这样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心和渴望去打一场战役！此战必全歼刘武周、宋金刚而后快！两年以来，刘贼势盛，勾结漠北牙庭，肆无忌惮入侵我之领土，任由突厥骑兵抢掠百姓，天怒人怨。我大唐以仁义立国，但是，为了消除突厥牙庭的掣肘，皇上不得已交出了曷萨那可汗，被突厥人当街射杀，只为换取处罗的信任。诸位将军，曷萨那已经归顺大唐，并且被朝廷封为‘封义王’，他就是我们大唐朝廷的官员哪，是我们的人！我还曾向他当面承诺，大唐会保护他，让他在长安安居晚年。可到最后，为了国家，我们就这么把自己的人白白送出去受死，违背了诺言，既不‘仁’也无‘义’！每每思及此处，我李世民的胸口就像压上了万斤磐石，愤懑之心难以自抑。‘封义王’不能白死！当时攻取并州的宋金刚此人就是杀死曷萨那的罪魁祸首！我军八次击败宋金刚之后，他们已如丧家之犬，失去了原先的战斗力。但是，宋金刚此人善战，再加上一个勇武的尉迟敬德，如果让他们从狼狈中缓过神来，我军再行攻击，将会非常艰难，损失惨重。因此，我军必须紧紧咬住宋金刚部，以让他也难以想到的速度赶到介休，我们就是要让他喘不过气来，挤死他，压死他！”

史大奈眼含泪水，单膝跪地，“大帅，末将愿做先锋，如若不胜，提头来见！”他本是曷萨那旧部，当初经由刘文静推荐到李世民军中，迅速成长为一员得力战将。现在，为旧主复仇的渴望让他全身颤栗，不能自已。

李世民双手扶起史大奈，“史将军请起。本帅同意你的请求，就由你担任此次战斗的前锋。本帅要你的胜利，不要你的头颅。全军听令，明日一早出发！”

这是一次连突厥骑兵也望尘莫及的急速远行。唐军精骑连续行军，多带马匹，轮流骑乘，士兵困了在马上睡觉，饿了在马上吃饭。他们沿着汾水，打过绛州，横跨吕梁，在晋州平原上疾疾行进。他们穿越白天黑夜，从星辰满天走到阳光灿烂，大帅的旗帜就是前进的方向，马蹄涉水踏石的声音就是擂响的战鼓。李世民两日不食，三日不解铠甲，深受统帅鼓舞的士兵们充满必胜的勇气。

“你不吃我也不吃！”程咬金赌气地说道，其实他的大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李世民笑了笑，指着前方阡陌纵横的平原说道：“咬金，你看这肥沃的土地，清澈的河流，却少无人烟，一片荒凉。这一战争频发之地，害苦了百姓。待我定鼎天下之后，你我解甲归田，一定带领百姓休养生息，兴旺农桑啊。”

程咬金咂着嘴巴子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大帅还有心思琢磨种地，他没这份闲情逸致。肚子又叫了起来，他嘟囔着说道：“这地方是不错，以后我就在这里养猪杀猪啦。大帅，我到前面去看看秦琼啊，你最好吃点东西。”说罢，提着长槊向前奔去，他知道秦琼那里还藏了点牛肉干。李世民看着程咬金的背影笑笑，他知道咬金心里想吃肉了。

已是夕阳西下，史大奈命人来报，距介休还有五十里路程。李世民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开灶做饭，大张声势，让宋金刚的探马看到我军之威，明日一早列阵攻击介休！”

介休城内，刚刚稳下神来的宋金刚得到李世民全军来袭的报告，顿时陷入惊慌。从柏壁到介休，中间还有零星的小战，李世民驱使三万人马，只用不到三日便到，超出了大军团机动作战的极限，真乃神人也。他马上找来尉迟敬德商量迎敌，两人却发生了分歧。

“敬德兄，李世民千里急追，明日必会猛冲猛打，如何迎敌，兄台有何高见？”

“宋将军，我军只剩下两万人马了，也他娘的也没什么劲头。李世民那家伙打仗鬼的狠，远道来袭，我们不能跟他硬拼。今夜当加固城防，学他在柏壁对付咱的战法，坚守不出，避开他的锋芒，等待大将军来兵支援，正可内外夹击。”

“不妥。这介休城城墙低矮破旧，难以抵挡唐军。最好的办法是在城外扎营，联营数里，互为支援，以我骑兵对阵唐军骑兵，等待支援。我已派人驰奔太原，要主公向突厥牙庭请救，陈诉厉害，告诉他们现在是歼灭唐军主力的最好时机。如果牙庭派出骑兵驰援，我们就可对唐军形成合围之势，一举而歼灭之。”

“忒也无耻！我们怎么能再向突厥人求爹告奶？当初不是说好了不跟那个娘们搅合到一块吗，现在为了一场仗就去委曲求全，这不是本将军的做派。我的意思，还是咱自己打，李世民怕个球！”尉迟敬德很不高兴。

“嗳，做大事不必计小节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尉迟将军不待见突厥人，他们来了你不必理会就是了。关于迎敌的事情，还是按照我的意见办吧。”宋金刚素知尉迟敬德的脾气，不愿意再费口舌，匆忙结束了谈话。

“我不指望突厥人来！明天本将打李世民的前锋秦琼，先把他打爆了再说！”尉迟敬德哼了一声，甩着头盔走了出去。他鄙视首鼠两端的人，对突厥牙庭也没什么好感。

一夜休整后的唐军精神焕发，行动迅捷，趁着薄雾从南北两个方向迂回包围了介休城西扎营的宋金刚部。李世民仔细观察了敌军的十里联营，高兴地仰天大笑，“有城不筑，有险不依，真乃天助我也，金刚休矣！”他下令，擂起战鼓即刻发动攻击。

史大奈一马当先，率军向金刚营寨冲去，宋金刚遣寻相、张万岁出营迎战。大战数十回合，寻相、张万岁先后败下阵来，双方收军回营。

下午，李世民派出程咬金挑阵。此次出战，他要收服尉迟敬德，程咬金是最合适的引子。程咬金憋了一上午，乍一出战，得意忘形，挥舞着长槊匹马叫阵，脏话连篇，从宋金刚的祖宗八辈到尉迟敬德的父母亲，都给关照了一遍。骂的正兴起，宋军阵营号炮响起，一通鼓罢，一人挺着丈八长矛，胯下踏雪乌骓马，冲出阵营，这人也不是吃素的主，边跑边骂程咬金，冲到程咬金面前勒马停住。

程咬金伸头看看对方，开口问道：“看你大脸如黑炭，难道你就是打铁的尉迟敬德？”

“正是你爷爷！程咬金，今日爷爷要取你的狗命！”尉迟敬德为人正统，木讷少言，被程咬金骂得怒不可遏，不再废话，挺矛便刺。

程咬金挥槊抵挡，嘴里也没有闲着，“我家秦王特别叮嘱，不能伤着尉迟敬德小儿的性命，本将军只好留着你的狗头，生擒于你马下。”

矛槊相击，擦出火花，两人缠斗在一起。几个回合下来，程咬金额头渗出汗水，嘴里不再说话，奋力压制尉迟敬德变化多端的攻击。两边军兵擂鼓助威，喊声震天，

李世民立于高处观战，对身边的翟长孙说道，“再有两个回合，咬金就要输了。”果然，两个回合之后，尉迟敬德长矛似是出汗湿滑，脱出左手，正好被程咬金长槊荡开。程咬金大喜，顺势向对方胸前扫去，眼看要击中，尉迟敬德侧身堪堪避过，而程咬金已发出全力，右膀暴露出一个大空档。尉迟敬德扭身躲闪的同时，左手从背后抽出钢鞭，一下斜挂在程咬金的右肩上，程咬金闷吼一声，硬生生扛下这一鞭。

秦琼见状，大喝一声，快马杀到阵中，替下程咬金，舞动双锏与尉迟敬德斗到一起。

李世民下令，大部部队移动到城南两翼，帅旗仍然停留在原地，迷惑住宋金刚。秦琼正与尉迟敬德斗得兴起，突然卖个破绽，马失前蹄，被尉迟敬德一鞭打于马腿上，战马受伤，退下阵前。宋金刚于营寨之上抚须大笑，“尉迟将军勇武！”宋军士气大振，鼓声震天。

两员大将连败，行军总管李勣却下令发动了总攻。史大奈率领数千唐军在弓箭掩护下，不要命地向宋金刚营栅发动了攻击，宋金刚下令尉迟敬德回营，以弓箭礌石反击，坚守营栅不出，唐军数次冲击都是在营前便退回。到下午，唐军投入了更多兵力，烧毁了一段营栅，李勣亲自率兵冲锋，摆出了决战的姿态。

宋金刚看到李世民的帅旗在中军高地未动，前后军脱节，中军孤立，正是反击的时机。他下令尉迟敬德率兵出击，张万岁和寻相殿后，全军出击，集中力量寻找李世民的中军决战。两军接战，慑于尉迟敬德的威猛，唐军一触即溃。宋军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宋金刚催动中军人马，向李世民的帅旗包抄过去。

追击数里，宋金刚突然发现唐军的溃退井然有序，未见人马挤压踩踏，他大喝，“鸣金，停止追击！”

部队停下，众将看着宋金刚，不解大帅为何胜利在望的时候突然停下。正犹豫间，背后号炮震响，杀声连天，李世民率翟长孙、李世通所部两万精骑发动了攻击。宋军失去了营栅的依托，阵型蜿蜒数里，人马分散，被李世民从左右两翼直插而入，很快各部被围成小块，一段段吃掉。

宋金刚无奈之下，调转马头，组织迎敌，试图杀开一条血路，但北面的唐军回头猛扑而来，形成了南北夹击的局面。宋金刚看到，身着红色盔甲的唐军风卷残云般吞噬着他的营地，红色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成为唐军的地方，速度之快令人昨舌。原先他所设想的各营之间互为依托，互相牵制的战法失去了意义，小股部队各自为战，稍作抵抗便被唐军凶猛席卷，或者干脆溃逃，投降。

南面赫然竖立起一面帅旗，李世民立于帅旗之下，悠然观察着战场的形势，不时用马鞭指向自己这边，史大奈撇开其他地方，直冲宋金刚而来。而北边那面假帅旗仍然竖立在原地，仿佛在嘲笑宋金刚的愚蠢。宋金刚吸了一口冷气，李世民明摆着要活捉自己啊。他看到，自己的部队已是军心涣散，不断有士兵扔下武器逃走，或者干脆投降唐军。

眼见大势已去，宋金刚疾驰到尉迟敬德和寻相跟前，“两位将军，我欲投奔漠北牙庭，你们跟我走吧？”

尉迟敬德一边象抓小鸡一样扫掉冲到跟前的唐军士兵，一边组织军队反击，他喝道：“将军，老子是不会投向突厥人的，我劝你也别去，他们不会把失败者当人看。你要走就跟随我撤回城内，或有机会东山再起。快，把我的长弓拿来！我要射杀李世民小儿！”

冲上来的唐军越来越多，尉迟敬德看也没看宋金刚，径自带人杀回北门。他威风凛凛，身中四箭仍力战不退。这一仗打得实在窝囊，尉迟敬德把寻相、张万岁和剩下的部队赶进城内，又返身独立于城门之前，一手提着长矛，一手舞着钢鞭，寻着冲上来的唐军打架。他天生神力，躲避神速，对方刺向他的武器都能被他轻松闪过，而对方却受不起他的钢鞭击打。他怒吼连连，一会功夫便有十几人被他打倒在地。李世民远观之，赞叹不已，“敬德真乃天神也，谁也不得向尉迟将军射箭！本帅必收之!”直到力竭，尉迟敬德才拖矛进城。而宋金刚单人轻骑早向并州刘武周方向逃去。

战场逐渐平息下来，李世民巨阙长弓，纵马踏寻宋金刚营地。燃烧的营栅映红了傍晚的天空，士兵们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英雄的统帅。

“自此，可直面突厥矣！”李世民宏亮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