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林舞非想象的大致无二，六个区的区委书记所报产值增长率均超过了13%。其中槐花岭区区委书记欧正良，居然报出了14.2%的惊人数字！紧接着新交市的市委书记常泛青，像是早已决心要勇夺第一拿下桂冠似的报出了一个令所有与会者均倒吸一口凉气的15.5%！
看到这里，林舞非实在是觉得自己真是闹不过这帮子政治大鳄们了。人家槐花岭区财雄势大，辖内大型国有企业众多！凭借人家区总产值近百亿的豪华家底儿，也只不过是报出了一个14.2%的数字。你新交市虽说是全国最大的土焦煤生产基地，却也不过只是一个总产值区区二十多亿的县级市而已！15.5%，嘿嘿！怕是在这个数字上你常泛青虚了5%都不止！那也就是差不多要一个多亿的财政缺口！真不知道他常泛青究竟有着什么后备打算，来弥补自己的这个惊天虚报！
“哦……15.5%啊，看来泛青你们新交市今年的工作搞的还真是大有进展啊！好！若是咱们全市各区、县，都能像你们新交市一样干工作那么有魄力那么有成绩，不怕咱们全市一盘棋工作搞不好啊！”
李副书记的话听在林舞非耳中，怎么都觉的就是一种煽动！总产值是一个地区的综合经济实力体现。总产值的增幅率是这个地区的经济增长实际状况之反映。什么就叫有魄力啊？魄力是用在这里的吗？看着一副受用无比受宠若惊的常泛青，从政多年的林舞非，甚至都想尽快逃离这个会场。
按惯例接下来便要轮到市辖三县中经济实力最为强劲的清泉县来做报告了，但李副书记却看着林舞非道：“小林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中，也就数你在下面儿基层工作的时间最短，也是第一次代表基层作地方年度经济汇报。这样啊……今天你的报告放在最后，先听听其他兄弟县的汇报，这样也是对你工作的一个学习与提高啊！”
见李副书记这样说，林舞非不明白这究竟是代表着什么意思。林舞非甚至都想把这理解为一种屈辱！是李副书记对自己不放心，向借此手段来给自己进一步的施加压力吗？林舞非不由自主的便将目光射向了一直都坐在李副书记身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李副书记介绍过的李洁。他想此刻得到一些来自于她的提示。不过再看李洁，她却始终保持着自会议开始以来便几乎都没怎么改变过的姿态，一手执笔在桌上的笔记本儿上不断做着记录，一手用三根手指支住自己脸庞侧头注视着本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李副书记的话，对林舞非的处境也毫不上心。
看到这里，林舞非突然之间便没有了刚才的窘迫与不安之情。因为此刻李洁的这个神态，太像她大学时代时的样子了。林舞非就是在当年的一次学校礼堂讲座活动中，第一次注意到李洁并开始为她魂牵梦萦的。当时她就是这个样子，还是那一头丝滑如水的长发，还是半边秀发垂下，遮住一侧脸颊的样子，还是一副独静其中超然脱俗的神态。林舞非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了，他可以为任何的事物而动情，可以因为任何的触动而忘情。其实林舞非还真的不是很适合坐在这里。在这个会议室里的人，不该动情更不该有情。政治与“情”永远都是绝不会中和的两种元素！在这两种物质之间，绝对找不到任何的共同点。
这里是政治家们乐此不疲的战场与T台，是政治抱负与政治理想可以得到展现的竞技场，但绝不适合一个具有诗人情怀的现代文人涉水驻足。
高克强很有自知之明的报出了个13.1%的理智数字，这并不让林舞非感到意外。令林舞非没有思想准备的是固繁县的县委书记傅学卫，这个已经年近六旬的老政客，为了自己在这一届期满后能在省城谋到一个比较理想的二线位置养老，居然把脑袋往裤腰带上一别，玩儿起了邪的！拿全县十万人口的民生与命运，赌了一把他老家伙自己的后路！傅学卫报出了13.82%的天价数字！
“很好嘛！啊……”
李副书记一脸欣慰的高声说罢，居然带头象征性的欣悦鼓掌！
随着一片充斥着这个人世间最虚伪之一的掌声渐渐稀落，李副书记满面春风的将双臂支在桌面上，看着一片各有所思的众人道：“我看老傅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前一阵子老傅还跟我上报告，说他感觉自己廉颇老矣力不从心了！想让我同意他在咱们市里，找个能让他修炼内功的清闲地方歇歇脚。当时我就没有同意！我就说嘛……上一代的无产阶级老党员们，总能随时随地的给我们辉煌的社会主义事业，注入一股强劲春风嘛！”
李副书记说罢犹兴未尽颇感嘉许的看着傅学卫道：“老傅啊，再接再厉啊！争取能在明年的工作中拿出更加骄傲的成绩，来配合市委的全面工作。你最少也得给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干到明年年底！届时我就同意将你身上的这副夹套给卸下来！再亲自给你这头咱们社会主义的开荒老牛，找个水肥草美的世外桃源好好养老！”
李副书记说罢，目光一转望着座位距离他最远的林舞非道：“好了，就差咱们的小林了。小林啊，让咱们看看你这个社会主义的未来一代接班人，咱们全市经济腾飞的生力军，是如何接过老前辈们手中的接力棒，继往开来与时俱进的！”
林舞非明显的看到李洁被触动了。是一种紧张吧？又或许是她对自己那深深的了解给她带来的不安吧。总之她是被触动了。这让林舞非感到今天在这个会场中，得天独厚的具备着一种优越感。一种浪漫主义文人的所谓优越感。
林舞非做任何性质的报告从来都是绝不拿稿子的。这对于才情所致可以一天之中澎湃激昂，用钢笔写出大几千字诗歌散文的林舞非来说，并不是炫耀与轻浮。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情！但今天林舞非还是将自己办公室主任韩全，早就为自己亲自执笔写好的报告拿在了手中。他认为这是对像李副书记这样的高级领导的一种尊重。也反映了他自己接下来的胆怯与心虚。因为刚才当听到傅学卫的13.82%！林舞非便明白今天自己的最终结局了！他不认为自己具备傅学卫那样的所谓共产党员“气魄”！因为他明白自己身后的清泉县三十万人民，绝不愿意因为自己今天的所谓气魄，在改革迅猛发展经济飞跃增长的宏伟浪潮下，雪上加霜的一年不如一年！
自己除了是一名政客以外，还是一名共产党员！最低限度，就算自己一败涂地卸甲归田！往后数两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万事不愁！这就是林舞非从政长久以来，对自己定下的最后道德底线与实力保障！也就是这个最后的底线，使林舞非每天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当回顾过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都能内心安然平静且不起涟漪。
林舞非假迷三道的看一眼拿在手中的那十来张稿纸，却从容不迫的一说便是几分钟！当他的眼神跟手中稿纸经过三次清风拂面的瞬间接触后，林舞非将手中道具放在桌上，双臂支在桌面上双手合十，望着远处一脸微笑却暗隐威慑的李副书记道：“我们清泉县今年的地区总产值是二十五亿五千八百二十五万元，比去年同比增长13.7%。其中农业总产值增长了12.46%，工业总产值增长了14.13%，多元经济增长了……”
李副书记没有让林舞非继续说下去，他伸出右臂对着林舞非示意他可以先停一停了。
“小林啊，你下到地方工作还没有多长时间，是不是对于基层工作还不大能上手啊？是不是对地方工作还存有什么困难啊？你们县是咱们全市的经济重点县！各方面运作一向良好高歌猛进！本来今年我对于你们清泉县是抱有厚望的！可你这个成绩却是差强人意啊！或者说，是不是当初我同意接受组织部的推荐，将你委任到基层去锻炼，是一个过于轻率的决定啊！”
李副书记虽然只是在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听出了李副书记心中那明显的不满与责备！李洁也停止了手中笔尖儿与纸面的摩擦，终于抬起头望着林舞非，却是一脸的平静。也许这也早就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了，对于一个精明的女人来说，完全品读自己的男人，是其必须要具备的最基本素质之一。
正值林舞非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尴尬之际，谁都没有想到一向以老练沉稳著称的傅学卫却开口了。
“李书记啊，其实我看这里面儿也并不全是他小林个人的单方面原因啊！谁都知道他小林的清泉县是全国著名的葡萄种植基地，号称葡乡嘛！可大家都知道，就今年夏天的那个雨水，那叫个猛啊！我听说，小林他们清泉县全县的五万亩葡萄基地，在夏天都很大程度上的遭到了雨水的严重破坏啊！你们知道这个葡萄……它雨水大了会怎么样吗？”傅学卫说到这儿便掰着手指头道：“不产果、落果、结果干瘪、酸涩、萎缩……总之，别的不说，单单就说小林他们清泉县今年的葡萄大规模减产问题，我看至少就能影响他们清泉县整体经济的五个百分点！”
好家伙！一个葡萄减产便能影响一个县的五个百分点！林舞非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大刀阔斧闹革命的魄力了！不过他还是深表感激的始终用目光对傅学卫表示着感谢。
“我看老傅说的也确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他们清泉县不比我们同曲县，我们是一个年产值只有六亿元的穷县！对于我们县来说，就算是增长个百分之十，也不过就是个五六百万财政税费收入的事儿！可对于他们清泉县来说，同样的这个百分之十，若是放到他们头上，那可就是个两千多万多的大数字了啊！我们县啊，今年也是多亏了李书记给我们亲自牵线引进的那两个民营大企业经营良好，再加上李书记再三关照的那三万亩干果经济林的大丰收，这才勉强有了今天的好成绩嘛！所以说林书记他们清泉县，今年的工作成绩虽然不算是特别突出，但我看，也算将就着能凑合的交待过去了。”
“嗯……老李啊，我的认为是……对于年轻干部的培养要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儿，不可期望过高操之过急啊！你想想，就当年我们一同在下面儿乡、镇当书记时，不也是像小林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最终才成长起来的嘛！我看这里面儿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说话的是青草坪区区委书记杜权有，李副书记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党校同学。外加儿时好朋友兼家族世交外带老邻居！只是此人一向便跟李副书记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今天却也是破天荒的帮林舞非说起了好话。杜权有说罢其余几个区的书记们也纷纷用点头赞同的神态，附和声援。只有新交市的市委书记常泛青，却稳坐钓鱼台一脸平静的毫无表情。
看到这里，其实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林舞非在内，还都是心知肚明的。今天这会上这数字是豁出去的报出来了！可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明白。这也就意味着紧接着他们每个区、县的一把手们，便要再次求爷爷告奶奶的跑市里、省里的财政衙门，去找那些手里头真正掌握着财政大权的财神爷们，去磕头烧香了！而林舞非与省财政厅的掌门人大财神爷是何等关系，在场的这些个老政客们，多年来早就将此类人事关系摸的比自家本族辈份儿还要门儿清！这就是不看憎面看佛面了，这就是中国式的政治了。大家无非是想冒险进言跟林舞非这里将关系搞融洽，日后在他大舅哥的衙门里也好张嘴办事儿而已。
在中国，永远都是三分行政七分政治！三分业务七分人事！若是在这个国家里当官儿却搞不清这个……哦……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搞不清这个，在这个国家里根本就当不上官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