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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人相见

作者:歌舒 | 发布时间 | 2017-03-22 | 字数:9588

当朱温的大军来至长安灞桥外时,陆旭与玲珑依然在自家后花园枯井内的小道中摸索匍行。陆旭与玲珑并不知道这座宅院先前的主人是谁。当年,陆恩廷因为勤王有功,僖宗特意将这处宅院赏赐给了陆家,而倘使当年僖宗着工部的官员将此处宅院的底细查明后,那么他肯定不会将此处赐予陆恩廷了。二百多年前,此处宅院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隋楚国公杨素。杨素与隋文帝杨坚次子杨广交好,与其密谋陷害当时的隋太子杨勇,改立杨广为世子。其时,楚国公的府邸便是密谋这一惊天巨变之所——为了掩人耳目,杨素特意命人在自家后花园内凿一井眼,再从此井底部掏出一条密道,直通杨广的晋王府内的一处井眼。二人住所相距不过半里之遥,且于密道内多开通风口,是以密道之中会有隐约的光线射入。

隋朝两世而亡,杨素的楚国公府邸与杨广的晋王府在大唐二百多年的历史上几经易手,知晓密道存在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当陆恩廷成为这座府邸的新主人时,世上再无一人知道于这后花园中,还有这样一条密道的存在。若不是前日僖宗发兵缉拿陆家老小,那么陆旭与玲珑便不会为了要躲避官兵的追捕而意外发现这条密道的存在。而如今,当年的晋王府内所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刘邺。

刘邺曾任淮南节度使,当年王仙芝起兵反叛之时,刘邺曾与义军大战,故而深知义军气势之盛,兵将之猛。刘邺那一战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在逃回长安的路上,若非陆恩廷派兵接引,他几乎连自己的性命也要赔上。他对陆恩廷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也亲眼目睹过陆恩廷在两军阵前亲冒敌矢,奋勇杀敌的壮举。从那时起,他便深知,唯有陆恩廷才能成为义军的克星,有陆恩廷在,则大唐的江山可保,若失了这员猛将,那么大唐的江山便岌岌可危。日间,当僖宗在朝堂之上言说陆恩廷临阵投敌被斩杀的消息时,他内心知道这必是阉人田令孜的陷害之说。“昏君佞臣,国之不国了。”刘邺的心底涌起一种无法抹去的绝望之情。他虽然对这大唐王朝并无多少忠义之情,但王仙芝与黄巢对待百姓与唐廷官员的态度却逼迫他不得不站在唐廷这一边——他并不想死,但更不想屈辱的活着。

陆旭与玲珑在密道中匍匐着前行约有数十步之后,这密道忽然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起来,密道的高度足可让玲珑与陆旭直起身来前行。借着通风口射进来的光线,他们二人摸着墙壁战战兢兢地向前移去。

“玲珑姐姐,这井底怎会有这样一条隧道?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陆旭小声地问。

玲珑皱着眉头,心说自己入府多年,从未听说这后花园枯井之内还有如此一条密道,想来不是陆将军着人所挖,不然,陆夫人应该知晓这条密道的所在。今日与陆旭来到此处,却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想必这条密道乃是这座府宅前任主人留下以备逃生之用,不想今日却救了小主与自己的性命。一念至此,她陇了陇散开的头发,回说:“小主,这条密道从前陆夫人和陆将军都未曾提及过,想来是这座府院的前任主人留下逃生所用吧,我们顺着这条密道往前走,应该能躲过官兵的追捕。”

陆旭点点头:“玲珑姐姐,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这路通向何处,万一走到尽头出来的地方恰是街市之上,岂不暴露了行藏?”

玲珑想了一想,说:“既是密道,想必出口亦是十分隐蔽的地方,该不会是被人轻易所能看到的。我们且向前行,待到快到出口的地方,我们先躲一阵子,等到天快黑了,我们才出去,你看可好?”

陆旭听觉有理,便与玲珑继续继续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摩挲着怀里的那颗丸球,眼泪止不住又开始扑簌扑簌地落下:“玲珑姐姐,你说我父亲真得投降了么?”

玲珑回身蹲下来,用手抚摸着陆旭的脸庞:“不,老爷是威武不屈的大将军,岂会屈身事贼,这一定是谣传,皇上受奸人蒙蔽才会冤枉老爷,咱们此刻去寻刘邺刘大人,他与你父是生死之交,有他在皇上面前为老爷说话,老爷一定能洗刷这不白之冤。”

下得朝来的刘邺眼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兵一队队从自己的府前开过,直奔向陆府而去,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陆恩廷在阵前身亡,分明就是被田令孜诬陷所致,陆家此刻又面临灭顶之灾,可怜大唐仅剩的忠骨血脉要毁于自家人之手,刘邺仰天长叹:“完了,完了,黄巢小儿不日就将兵临城下,血洗长安了。”

刘邺的家人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老爷,这话从何说起?”

刘邺禁不住老泪纵横,“陆将军,你死得冤啊,刘邺无能,愧对将军当日活命之恩,连将军家眷老小,邺亦无力保全,来日九泉之下,邺有何面目再见将军?”

刘邺的家人乍闻之下大惊失色:“老爷,你说什么?陆将军,哪个陆将军?”

刘邺放声大哭:“还能有几个陆将军?陆恩廷陆将军,殁了。平安,你去替我置备祭祀之物,今晚,我要为陆将军祭奠招魂。”

名叫平安的家人“哎”了一声,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喃喃地说到:“老天爷呀,你这是为什么呀?”

是夜,刘府后园之内,一座灵棚悄然搭起。

刘邺一身缟素,来至棚前,双膝跪倒,命人将白日里备下的纸钱于棚内铜盆中焚烧,置酒三杯,洒落尘土。然后,他向棚内牌位三叩。只见那蓝底金漆的牌位上赫然写着“恩公陆讳恩廷”六个字。刘邺口内向天祷祝,曰:“寒鸦绕枝兮哀鸣咽咽,杜鹃泣血兮飞雪皑皑;阵阵阴风兮惊闻噩耗,邺与陆君兮阴阳相隔;生逢乱世兮赤地千里,君起行伍兮护国四方;冰刀霜剑兮笑谈自若,侠义肝胆兮誓斩楼兰;变生肘腋兮将军危难;祸起萧墙兮奸佞误国;忠魂游荡兮哀绝孤苦,我今含泪兮为君招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言毕,刘邺禁不住嚎啕大哭:“陆将军,你死得冤啊!”

“父亲~~!”刘邺正痛哭间,忽闻得身后一个孩童悲怆的哭喊声。

“老爷~~!”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随之响起。

只见两道身影从黑暗中如鬼魅般急切奔来,眨眼便来到了灵堂之内。那孩童和女子奔入灵堂,直挺挺跪倒在牌位之前,大声哭号着:“父亲,父亲,我是旭儿,我是旭儿。”

刘邺正在哀伤,猛然间听得词语,不禁是惊喜交加。惊的是自己的内府后花园如何竟闯入了这两个人而人鬼不知;喜的是听这孩童之言,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恩公之后。

刘邺急切起身来至陆旭跟前,探身扶他:“孩子,你适才唤那牌位之上的人叫什么?”

陆旭回转身来,双目通红:“那是我的父亲。”

借着摇曳的烛光,刘邺仔细辨认眼前的孩子,细看之下,果然是陆恩廷之后陆旭。刘邺心内一阵狂喜:“孩子,果真是你,你可认得老朽?”

陆旭抬起头来,仰望着刘邺:“你是,你是尚书刘邺刘大人。”

“好孩子,你怎么跑出来的?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刘邺一把将陆旭揽入怀中,老泪纵横:“不想今日在这十分危难之中,你竟能得脱于困,真是苍天有眼啊。”

跪在一旁的玲珑听得眼前之人便是陆夫人所要寻找的尚书刘邺,膝行来至刘邺的跟前,一把拽住了刘邺的衣袍:“刘大人,求您发发慈悲,看在与我家老爷同朝为官的份上,救救陆家老小性命吧。陆家合宅老小如今都被皇上捉了下狱,性命危在旦夕了。”

刘邺连忙对立在一旁伺候的平安说:“平安,快快扶了这位姑娘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旭儿,姑娘,快快随我到内堂去。”又命平安到:“吩咐厨房,速速熬些姜茶并取饭食过来。”

平安答应一声,扶起玲珑,转身奔厨房跑去。刘邺引着陆旭与玲珑来至自己的书房,又命人取了御寒的衣物给二人披上,详问起二人逃出生天的经过。陆旭断断续续的将经过一一述来,刘邺听罢,心内暗叹:“果然天佑忠良,为陆家保留了这一线血脉,他日陆将军沉冤待雪,就全在这小陆旭身上了。”一念至此,他对陆旭说:“孩子,皇上现在正处雷霆之怒,你先在我府内住下,待得过两日皇上气意稍减,我定当为你父亲洗清冤屈,还你陆家清白。”

陆旭仰头问刘邺:“刘大人,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刘邺摇摇头,慈爱的说:“不,我要告诉你,你父亲是怎样活着的。”

长夜渐去,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刚刚破晓。小陆旭依偎在刘邺的怀中早已沉沉睡去,刘邺轻抚着陆旭的头,唤人进来把陆旭轻轻抱起,来至睡塌。他决心今日要在朝会上联合有识之士,一同联名上书僖宗,力保陆家合家老小的平安,并为陆恩廷洗冤。虽然田令孜在朝堂之上权势熏天,四下多有依附于他的走狗,但忠良之辈也绝非一个都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坦、工部尚书崔沆、户部侍郎豆卢瑑,此皆纯良之辈,若得他们相助,则大事可期。

刘邺暗自点点头,觉得有这几位相助,僖宗多少是要有些忌惮的。沐浴更衣后,他坐了官轿直奔皇宫而去,一路之上,他将自己的想法又细细梳理了一遍,觉得这些官员都是文官,倘若武将中能有人为陆恩廷再出面作保,那么事情的胜算或着更大些?想来想去,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长安守将、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为人素来宽和,少有恶名,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思索间,不觉皇宫已到。然而,今日宫门之前与往日混不相同——往日里,朝会的官员们在宫门外候等宣召之时,虽然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议论国事,但皇家威仪使他们并不敢大声喧哗,而今日宫门之前,早到的官员们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上窜下跳着。刘邺心内登时一震,知道有不测之事发生。连忙命轿夫住轿,从里面走出来,迎上最近的一个官员,问道:“何事如此张徨?这样在宫门前行走,岂不失了皇家威仪?”

那官员见来得是当朝尚书,连忙躬身:“刘大人,不好了,皇上不见了。”

“什么?”刘邺大吃一惊,双手一把死死攥住说话官员的双臂:“你再说一遍,皇上怎么了?”

被刘邺攥住双臂的官员忍不住“哼”了一声,显然是被刘邺攥疼了:“刘大人,轻些,疼。适才宫内传出话来,说今日辰时,皇上携了皇后、丽妃出猎去了。”

“放屁。”刘邺怒不可遏,“寒冬腊月,皇上此时狩哪门子猎?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疼,疼,刘大人,您松开些。”那官员疼得直龇牙咧嘴:“刘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皇上真的外出狩猎了。”

刘邺听罢,一阵天旋地转。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国家存亡的危机关头,舍众不顾,独自逃命去了。刘邺怒火攻心,眼看就要晕倒。散在一旁的官员们见状连忙围过来将他搀扶住:“刘大人,刘大人,来人,快去寻太医。”

刘邺吃力地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诸位,眼下长安城内,何人主事啊?”

“听黄门讲,皇上临行之前,命朝中一切大事,均有六部尚书协理,并无主事之人。”

刘邺点点头,道:“好,好。”因又问道:“昨日检抄陆府羁押的人员,现在何处?”

“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操那份闲心做什么?若不是他陆恩廷临阵投敌,皇上何至于要连夜出巡狩猎啊。”一个平日里依附于田令孜的官员在一旁冷嘲热讽。

刘邺大声喝道:“住口。”他勉力站直了身躯:“若不是陆将军在两军阵前拼死杀敌护国,只怕长安城早就被逆贼攻破了,你真以为阉狗田令孜是孙武后人?你真以为就凭阉狗那下三滥的伎俩就能蒙蔽圣上一世?鼠辈,莫要以为田令孜他一时得势便可随意颠倒黑白,且不闻十室之内,岂无忠良?你附逆阉人,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面对你祖上先人?又有何面目去见大唐的列祖列宗?”

那官员被刘邺一番义正言辞的呵骂驳斥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到:“好,好,刘大人,此刻且容你狂言几日,待得田大人从潼关得胜归来,你可要仔细了你的脑袋。”

人群中,户部侍郎豆卢瑑排众而出,轻轻地说:“你这厮好生愚钝,倘使你家田大人果然守得住潼关,皇上又何必出巡呢?只怕现在,你家的田大人早已舍弃你了,护着圣上一道南行狩猎去了。”

“正是此言。”人群中,一员武将闪出。众人定睛一看,乃是长安守将、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他向诸人略一抱拳,说道:“卯时初刻,田令孜大军行至长安城外十五里处,辰时,圣上出明德门与田令孜大军汇合后,一路直奔西南而去了。眼下,长安城外已无大军,而城内兵马,不足两万,据探马来报,昨日,反贼大军刻下已从潼关开出,只怕今日午后,他们便会来到长安城下了。”

众人听得张直方的话语,各个如五雷轰顶,怔立当场。数息之后,也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跑啊。”围在一起的众官员有如梦中惊醒般,一下子散去了大半。而刘邺、豆卢瑑、张直方与其他一些清流大臣则仍站立原地。

“张将军,值此非常之时,你有何守城良策?”一位大臣问。

“守?怎么守?长安城墙七十余里,十二座城门,区区两万人马,莫要说守十二座门,就是守一座城门,也守不了三个时辰。徒添伤亡而已。”张直方面色凝重。

“那,那怎么办?难道我们也要学他们一样,各自奔逃吗?”

“诸公。”张直方一抱拳:“我的职责,是护卫长安,今战不能战,唯有一降,才能保全长安百姓的性命。我不惧来日史官如何骂我卖主求荣,只要百姓万安,方一介武生,何惧骂名?”

张直方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那些原本要借机发难的清流官员们,听完张直方的话语,各个暗自低头思索,换做我是张直方,我会怎么做?

刘邺自然明白张直方的心思。对于一个武将来说,不能战死沙场,却要向自己的敌人投降缴械,这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而张直方宁愿选择屈辱地活着也不远奋死一战,这当中,绝不是怕死两个字所能概括的。他牺牲的不是性命,而是千古名声。他用自己一生的名誉做赌注,换取长安城内百姓免遭反贼的兵刀相向,这样的大仁,又岂是三两句话所能言明?

刘邺向张直方颔首抱拳:“张将军高义,吾等佩服。”

张直方来到刘邺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到:“陆将军宝眷现在金吾卫营内,我早已命人将她从刑部大牢中提出,只待时局稍稳,便送她出城。”

刘邺闻言大喜:“原来张将军早有安排,陆将军泉下有知,当可含笑了。”

张直方苦涩地笑道:“刘大人不知,陆将军乃是直方心慕已久的当世栋梁,陆将军横遭罹难,直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金吾卫营的将士,当年都受过陆将军的活命之恩,若不是他当年千里驰援进京救驾,只怕金吾卫营的大半将士,早就战死沙场了。”

刘邺听完张直方此番表白,疑虑尽去。“既如此,就有劳张将军代为照顾陆将军家人,刘邺在这里,替陆将军谢过张将军了。”说着,伏身便要再拜。张直方连忙搀扶住刘邺:“刘大人,这如何使得,折煞直方了。”

广明元年腊月初七,朱温的大军在长安灞桥外遇见了长安守将张直方所率的长安百官跪道出迎。这一刻,朱温的心底涌起万丈豪情,他再不是砀山午里沟里的那个遭人白眼的破落小子了——他将作为历史的书写者,第一个踏进巍巍长安,成为终结大唐王朝在华夏大地的统治者的掘墓人。他自然不会想到,历史赋予他的荣耀,远不止此。而对于朱温来说,眼前的一切已足够好,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派人到宋州去寻那名叫张蕤的刺史,求他把他的掌上千金张慧许配给自己——当年,他岂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从砀山小城中走了出来的?在他的心目中,江山社稷怎敌得过美人一笑?

在张直方的陪同下,朱温的大军开进了长安城,他进城之后,既没有直入皇宫,也没有纵兵劫掠。而是直接来到了吏部大堂,着吏部官员前来。

“宋州刺史张蕤现在何处?”

吏部官员不明所以,还只道这张蕤旧日里曾得罪过眼前的这尊瘟神,连忙着下人去取官员卷册,在堂下翻了好半天,才有回话。原来,自从朱温投军不久,张蕤便改任同州刺史了,现下仍在同州为官。

朱温闻言大喜,打探到张蕤的下落,那张慧的下落自然是有了。只要兵发同州,何愁不能抱得美人归?况且,自己还遥领着同州防御使的官职?在公在私,拿下同州都势在必行。

他着既命人奏捷给黄巢大营,备说长安城下,只是走了大唐皇帝李儇。而自己愿继续为先锋,前往同州方向追击前进,誓要将李儇擒回献于殿下。

黄巢得到朱温的大捷书信开怀大笑,不仅满足了朱温的请求,另拨兵马钱粮交付于朱温,命他兵不卸甲、马不离鞍,即刻追击李儇。

与此同时,他亲率大军,浩浩荡荡从潼关开赴长安。他要在大唐的皇宫内,兑现自己曾向众将士许下的诺言——在大唐皇帝的芙蓉园内,与众将士捶丸射柳、倚马高歌。

刘邺并没有随张直方前去灞桥迎接胜利者的队伍。他虽然有赴死的决绝,却没有忍辱的勇气。他在府内将陆旭唤起,告诉他张直方已将他的家人保护起来,不必担心,不日即可与他们相见。

陆旭一听,哪里还忍得住,便要央求刘邺带他去张直方的金吾卫营与母亲相见。刘邺禁不住陆旭的央求,心想让他与自己的家人团聚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下来,对陆旭说:“今日张将军有要事在忙,等明日一早,我便着人送你去张将军的金吾卫营,可好?”

陆旭见刘邺这样说,心内欢喜,连忙谢过刘邺,便出来寻玲珑,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玲珑听得此话,亦是喜出望外,口内不住祷告:“苍天有眼,菩萨保佑。”忽又想起陆将军阵前身亡,又忍不住眼泪婆娑。陆旭心知玲珑所哭为何,自己亦忍不住默默垂泪。

次日天明,洗漱完毕。陆旭与玲珑整理好衣衫,便等着刘邺着人来唤,他们好一同前去金吾卫营。

不多时,老仆平安进来,对陆旭说:“陆小少爷,刚刚我家老爷得到张将军的书信,说有急事相商,今日不宜到金吾卫营,还请陆小少爷和玲珑姑娘在宅内稍事休息,前日里贼兵以进长安,老爷吩咐二位万万不要出街随处走动,万一被贼兵觑见,有个三长两短,老爷无法向陆夫人并陆将军的在天之灵交待。”

陆旭与玲珑听完平安的话,心内不由一阵失望,但又不忍拂了刘邺的好意,于是复有回到内堂,静待消息。

这边厢,张直方夜间得到书信,说黄巢大军次日即到长安,命他日间将长安唐廷旧官悉数找齐,来日齐到灞桥外迎接黄巢大军,若有不到者,夷灭三族。

张直方看罢书信,只得一一照做,刘邺接到张直方的书信。亦知此事推脱不过去,只得忍气吞声与众官一起来到灞桥外。他一人身死不足惜,却不愿因此连累了父老家眷。

黄巢的大军一路行来,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直看得路边跪迎的百官心惊肉跳——那闪着寒光的长缨铁枪、那裹着铁甲的高头大马,一旅旅、一行行从众官面前趾高气昂地溅土而过,丝毫不理那扬起的尘土将跪迎的百官扑得灰头土脸、口鼻窒息。

刘邺夹在跪迎的百官群中,远远的看见一座黄伞飘来,那黄伞下端坐着一员武将,头顶紫金盔、身着黄金甲,身旁簇拥着战将无数,个个明盔亮甲,人人怒马鲜衣。那便是黄巢了,刘邺心想——数十年前,他刘邺与黄巢曾同为考生,共赴科举。却不想造化弄人,当日里,他得高中,黄巢落榜;今日里,他成了丧国之臣,黄巢却贵为王者。世易时移,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言一点不假啊。遥想当年,他刘邺还曾与黄巢在科举结束后,一同结伴畅游长安,饮酒狎妓。当年长安最为士子们所钟意的得月楼上,留下二人多少荒唐狂放的文章诗篇。他黄巢当日曾言,若得高中,异日必要做得个万民拥戴的好官,而刘邺当年却只想做个散淡的言官,每日只以烹茶饮酒为乐。孰料,命运给二人开了如此巨大的一个玩笑,想做高官的最后连个县丞都没混上,偏偏是无意庙堂的刘邺,最终竟一路行来,官拜尚书之职。

正思索间,黄巢的车辇已来至众人面前,黄巢一摆手,车辇停下,他从车辇上缓缓站起,手执佩剑,缓声问道:“谁是张直方?”

张直方闻声起身,答道:“长安守将张直方见过黄大将军。”

黄巢俾睨着双眼,轻蔑地问道:“长安守将?为何不战而降?”

张直方沉声回到:“吾为长安百万黎民而降。但请黄大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勿要再行刀兵,致万民于水火。”

黄巢听完张直方的回话,不怒反喜,从车辇上扶臂而下,来至张直方的身前,说到:“李儇小儿,有张将军如此栋梁之才而不识用,难怪他只能西窜巴蜀,哈哈哈哈。”

众官听闻黄巢此语,心内不由一松,暗想黄巢或者不像众人传说中那么残忍嗜杀吧。谁知,黄巢语锋一转,遥指依旧跪着的百官:“这些官绅,平日里只知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却不知张将军对这些人,又有何感想啊?”

张直方听言,翻身跪倒:“黄大将军,百官之中或有不洁身自好者,但他们本性纯良,非是暴虐之徒,还请黄大将军明察。”

黄巢哈哈大笑:“张将军,我只是以言相试,不必惊慌。”说着,他同百官讲到:“尔等也不必惊慌,且随我同回长安去吧。”

长安城。含元殿。

黄巢一步一步地踏上那最高的龙椅。在辗转征战数年,身边倒下袍泽无数之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坐上了大唐皇帝的宝座。

含元殿内,黄巢斥退了所有的人,他扶着龙椅,眼睛望向殿外——明天,他将要召集唐廷所有官员,在大唐皇帝的芙蓉园内来一场特殊的捶丸赛——那一定是一场很有趣的比赛,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的微笑。那些他曾遭受过的屈辱与不公,明天,他要让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十倍、百倍的偿还。

次日天明,唐廷的旧吏被义军的兵将驱赶着来至芙蓉园,众人不明所以,只是每人在入园以前,都被分到了一只丸杖。众人交头接耳,不知这黄巢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不多时,黄巢引领众将官亦入园而来。看到众唐吏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黄巢哈哈大笑着:“众位,昔日里你们的狗皇帝不是很喜欢捶丸游艺么?上行下效,想必诸位的捶丸技艺亦是不差,今日,本王就在你们狗皇帝的芙蓉园内与你们来一场捶丸比试——赢的,人头可保,输的,也不一定会死,那就要看你们的家人愿意出多少钱,来保你们的命了。”

众人听完,大惊失色。黄巢根本不待他们有多言语:“我手下众将,平日里只会舞刀弄枪,于这捶丸,未必有你们技艺精湛——你们可以任选他们当中任一位与你们比较,只要赢得了他们,你们就可以回家与你们的家人团聚了。”

盖洪、孟楷、王玫、李祥、黄思邺、尚让、李谠等一干义军将领早已执了丸棒来至基座之前,轻蔑地看着龟缩在一起的唐吏们,嘴里嚷嚷道:“直娘贼,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平日里不是各个趾高气扬么?怎么现在都成了缩头乌龟?”

语音未落,早有一人挺身而出:“住口。”

众人打眼观瞧,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刘邺。

刘邺从人群中排众而出,缓缓步行来至基座之前:“尔等宵小,一朝得势,便如此狗仗人势,欺我大唐无人耶?”

孟楷被刘邺一阵抢白,早怒气冲天,嘴里哇呀呀一阵怪叫,不由分说上得前来一脚将刘邺踢倒。可怜刘邺一介书生,哪里抵得过孟楷那一脚之踹,登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唐吏中抢出二人,便要来搀扶刘邺,却不想一人被盖洪执住了胳膊,一人被尚让扭住了腰身。那二人口中高呼到:“刘邺刘大人,刘邺刘大人。”

黄巢听见二人口中高呼刘邺的名字,心头一紧——此人不正是当年与自己同科取仕的钦点探花么?黄巢不由一阵狞笑,口内道:“好,好,我道是哪位刘大人,原来是当年故交刘邺刘大人啊,左右,速速与我将他救醒,我有话要问他。”

早有医官上得前来,一阵推背揉胸,将刘邺救醒。黄巢在座上问道:“刘邺,你可识得本将?”

刘邺喘着粗气,颤声回到:“黄将军,我们当年同科取仕,我怎会不记得你。”

黄巢哈哈大笑:“刘大人果然配得起探花郎的头衔,三十年前的故人,刘大人还可一眼相识,黄某佩服。”

刘邺喘匀了气息,一声苦笑:“一别三十年,黄巨天果然应了当年自己的诗篇。”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悠悠地吟哦起当年的诗句:“刘大人,你所说的,可是此诗?”

“当年你科举不第,在得月楼酒后放荡,挥豪此诗于白壁之上,当日我就曾于人言,此子在盛世可为能臣,在乱世则必为枭雄。不想一语成谶,今日黄巨天果然让这长安城中尽带黄金甲了。”

黄巢亦不由得心生感叹:“人生欷歔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岂不强过终老荒野,人死无名?”

“黄将军,可否看在同年的薄面之上,放过这里的文武百官?”刘邺满眼的希冀之情。

“同年?刘大人太高抬黄某了。黄某虽是与刘大人同年取仕,却未曾高中,所谓同年,从何说起?”黄巢话锋一转:“刘大人,这些年想来你位居权相,亦攒了不少家底吧?你可知九州四海之内,民不聊生、白骨露野?现如今,你们既然归顺于我义军,就该将家财散尽,做个解民倒悬的好表率啊。”

刘邺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他转身从地上拾起分给他的丸棒,回头对黄巢说:“黄巨天,三十年不见,不知你的捶丸技艺,是否像你的诗篇一样犀利呢?”

黄巢一点头:“好!没想到刘大人还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既如此,黄某人就成全于你。”

说罢,黄巢一招手:“棒来。”

早有侍随将丸棒递上,黄巢信步走下高坡,来至丸球基座之前:“刘大人,当年比文,我输你一阵,今日捶丸,你觉得我还会输吗?”

刘邺并不答话,只是来到丸球前面,抬头看了看远处飘扬的旗帜,腊月的寒风将旗帜吹得飘忽不定,刘邺一扬手,丸球从基座之上倏地飞出,直奔丸洞而去。

“黄巨天,当年我怎么在文章上赢你,今日,我就在捶丸上怎么赢你——你在我面前,一辈子都只是个不入流的私盐贩子。”刘邺将球击出后,回头笑眯眯地冲黄巢讲出这样一番话语:“但愿,你捶丸的技艺比你写文章的技艺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