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临近中午，林舞非还没有处理完他秘书给他整理好的一大摞子签署文件，却看见一名身材消瘦，脸色憔悴明显有异常人的老者，也没敲门儿，便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儿走了进来。
这名老者进来后，先是很严肃的看着林舞非端详少许，便微微顿首道：“林书记，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是咱们清泉县一中的校长张德建。这座大院儿里的许多人，在我当老师的时候，就都是我的学生。所以他们见我上来找你，都没有事先进来跟你打招呼。因为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明白，我绝对不是个跟领导们找麻烦的人。”
清泉县的县一中，可不是一个什么普通的县城中学。在全省范围内，包括省城所谓的一些重点中学，若是单以升学率来说，省城能排上号的四五家重点中学加起来，也就是勉强能跟他们的清泉县一中抗衡一下而已！清泉县的这个一中，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人们的心目中，奠定出一个绝对性的霸主地位，林舞非细想之下，是没有什么具体概念的。似乎不知曾几何时，这个清泉县一中，便已经润物细无声的就成为了全省老百姓心目中的绝对第一！不过想来应该还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吧。在过去，虽说在教育这条线上也还是能分出个一二三的，但在那个年代，若是哪个学校的教学水平明显低下，那么教委、教育局，便会想方设法的从一些教学水平相对优秀的学校里抽调业务精英，去补充到那些教学水平相对落后的学校里。或者是组织一些教学水平相对不足的学校教师，去那些教学工作搞的好的学校里进行业务交流取经。起到上级组织一个平衡优秀人才资源，统配调拨的真正组织作用！可现在不行了，自打改革开放之后，那便是阶梯式的好坏差距越拉越大！好的由于各种各类先天资源条件，便越能吸引更多的优秀教育资源。包括人才资源与上级拨款等优厚的物质资源外加政策条件。于是便好的越好，烂的越烂！好的便教职员工月薪上万不是神话！教育经费张嘴便拨！全省人民手里抓着大把的血汗钱，打破脑袋的拼命往里挤！砸锅卖铁全家举债，将孩子送进一所好中学，早已是家常便饭了！烂的那就可怜了！学校基础设施老化，教室年久失修塌了砸死人的都有啊！上级财政经费是一分也没有！学校的教学硬件儿设施是一项也提不高！师资力量是逐年下滑，相对优秀敬业一些的好教师，也都是八仙过海能走的全都走了！留下一大帮子混吃等死的混混之辈们，却还是经常的连工资都拿不到手！整个的学校里，基本上就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做学问学东西的学生！抽烟、喝酒、打架、盗窃、抢劫、搞对象！这就是这类烂学校里，学生们每天呆在学校里的全部日常内容！听说有的学校里，一年到头的总有女学生被同学给搞大了肚子进医院流产的！更有甚者，学生与老师们见面儿后，不是相互敬礼打招呼，而是由学生立马的掏出随身烟卷儿，赶紧的给老师先点上再说！
重点好学校手里拥有绝对的精英级师资力量！虽说六年的中学时间下来，可能是将每一户家庭都抢劫了个干干净净家徒四壁负债累累！但它却能成就你们家的一个好孩子！能让你们家的孩子在这六年的中学时光里，确实是在学校里做学问学知识！能让你们家的孩子以一个优秀青年的姿态，步入一所优秀的大学！再然后，能让你的孩子在一所优秀的大学里，拿到他人生仕途走上起点的通行证！换句话说，你们家当年所花的每一毛钱，在将来，都是极有可能会看到回报的！而一所烂中学的主要健在目的，为的就是平衡社会各行业资源！为少教所、劳教所，甚至是劳改监狱，提供源源不断的犯源！
清泉县一中，就是一所好学校。好到全省闻名家喻户晓！不知省城里多少手握重权的处级干部们，每年都要想方设法的托关系走门子，将自己的孩子们往他们清泉县一中里送！当然了，再高一级的领导子弟们倒也没有了！因为只要是行政级别能高过十三级正处的领导们，谁也不会忍心将自己唯一的宝贝孩子，往中国式的摧残性应试教育虎口里硬推了！这类人，从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担心过自己孩子一生到老的前程问题！听说好些地方领导的孩子们才十来岁，就已经是某某单位的在职正式职工了！每月领着国家的正式工资各种津贴不说，等孩子从学校里毕业后，该提什么行政级别，都早早就上了常委会都安排好了！
中国式的教育模式，摧残的不仅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希望，还包括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父母！但是为了自己孩子将来不用再经受这炼狱般的十几年人生摧残！每一名父母，又都要必须咬紧牙关荡尽家产，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亲手推进鬼门关！因为只要你的孩子，能有幸活着从这座鬼门关里爬出来！嘿嘿……那可就了不得了！也许，也许将来你们家，便是这个社会的一个新生贵族阶级！也许将来你们的孙子辈儿上，便再也不用重复他们父辈童年时的悲惨了！
这个张德建，林舞非还是早有所闻的。一生清廉正气长存，严于律己德行高尚，育人无数桃李满天下！韩全曾跟自己提起过他，还说自己当年就是张德建班上的学生。他本人对张德建的人格也还是直到今天，依旧的尊敬有加甚为敬佩。皇天自古不佑忠义人，听韩全说这个张德建，去年便被省城人民医院给检查出了癌症！只是一来他的学校里有的是钱！二来县委与政府方面，很多本地人又都是他张德建的学生，大家都感念他一生浩然正气的高尚人格！于是在对待他的个人问题上，无论是县委还是县政府那边儿，都是一个态度——钱怎么花都行！务必把人的性命给保住！听说这一年以来，人便一直都在北京的解放军301医院救治，今天不知为何却出现在了林舞非的办公室里。
林舞非一边儿忙起身上前扶着张德建往沙发上坐，一边儿快速思索这个张德建此行来找自己的目的。待张德建坐下后，便将自己的茶杯亲自端过来放在了张德江的面前。很明显，林舞非的这个举动，将张德建给感动了！他望着自己面前林舞非的那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一时之间显的很是感动。
“林书记啊，难得你能不嫌弃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啊！但是我身体不行了，也不会打扰您太久。那水就不喝了，说几句就回去了。”
“张校长啊，我虽然不是咱们清泉的本地人，但是对您多年来在教育这条战线上的卓越功勋，却还很是久仰敬重的。您这次若是因为个人生活或是就医方面的一些问题，一句话，您开口，我批示！”
张德建欣慰的看着林舞非缓缓点头道：“看来林书记与传言大致无二啊！果然是新时代的先进新官员作风啊！嗯……上面儿有人，有大抱负，干大事的人，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啊！那好，我简单一些说。首先，我的这个病，这一年下来，全亏了咱们县委和政府那边儿的领导们念旧情，不心疼花钱的给我个人开了绿灯，这才保住我的这条老命能撑到现在啊！一句话，感谢！”
见林舞非紧坐自己身边，双手握住自己双手不断安抚点头，张德建很是动容的看着林舞非一脸期许道：“好，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啊！我们的党可能还有救！”
林舞非则很是感觉力不从心道：“老校长啊，若是你们这一辈儿的老同志们，都能咬住牙再坚持一下，也许我们的党，才真的有救啊！”
听到这里，张德建扭头苦笑了一下后看着林舞非道：“很多人都说我倚老卖老，凭借着与咱们清泉县很多领导的师生关系，摆老资格搞特殊化！今年六十一了，却到点了就是霸着清泉县一中党委书记兼校长的位子不肯退下来！还老也老了就是个怕死！一个月六七万的公款花着，往北京解放军医院那个打无底洞里白扔！”
说到这儿见林舞非要开口，张德建便将自己的右手从林舞非双手里抽出，轻拍林舞非的手背道：“林书记啊，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硬扛着到了点儿不退休，是因为正赶上去年我到点儿的这个档口上，检查出来自己身体不行了！倒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一旦退下来，公家就不管我这个病了！咳……说来说去的，还不都是因为咱们县的老人儿们都念旧情，敬着我曾经是他们的老师嘛！否则你说我一个小小的股级干部，那在位不在位的，又能有何区别啊？我是因为这个心里，一直都有事儿放不下心啊！”
说到这儿，林舞非以为是张德建可能是还挂念着家里孩子们的事儿，于是笑道：“是不是老校长家里头孩子们的一些事儿还没有安排好啊？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不是很违反政策，一样予以照顾！”
张德建笑了，笑的还比较沧桑。
“林书记，我在这教育战线上干了一辈子了！教书育人那可不光是对别人啊！我可以自豪的跟您说，我的两个小子一个姑娘，个顶个的都比我要出息一百倍！我大小子是省城化工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所长。我二小子是咱们龙城都市报的副总编。我小丫头我把她给送出去了，在美国念完大学后留校任教了。现在已经是美国绿卡在那边儿定居了。您说，我还能有什么孩子们的问题，来麻烦你吗？”
林舞非点头道：“老校长一生正气两袖清风，孩子们又个顶个的长大成人学有所成，那么就还是工作上的事儿放不下心了？”
张德建表情沉重的放开林舞非双手，靠在沙发后背上点头道：“是啊，就是这个我干了一辈子的咱们清泉一中让我不放心啊！”
张德建感慨少许扭头看着林舞非道：“林书记，你跟咱们县他们别的县领导们不一样，他们的文凭那都是混出来的！你是正儿八经本科读出来的！那么你一定知道一所中学，它之所以可以被称之为重点优秀中学的必要因素是什么吧？”
林舞非点头道：“硬件儿条件包括教研设施实力，软件因素包括教职员工的业务素质与任教人才储备实力。简单的来说，还是一个升学率的问题！衡量一所学校的重要因素说白了，还是要看它的升学率！若是一所中学，它的升学率能达到百分之百！还全是国家一类重点大学！那么即便它整个学校就一堵破围墙两间破平房！那么他也是一所全国学子趋之若附的的重点优秀中学！当然了，若是我刚才所说的两个软硬前提条件达不到，那么它也就很难实现后面儿的结果了。”
“说的很好！但是咱们现在县一中所面临的问题就是，除了你刚才所说的第一个硬件儿条件没问题以外，其余的一个条件因素与最终结局，都出现了严重隐患！并且我相信在我彻底放手离开后，还会越发演化至无法挽回的地步！”
“您说，我解决！”
林舞非不愿意废话时总能务实直接。
“人出现问题了！首先便是咱们学校的某些领导们出现问题了！所以必然的结果便是下面儿的教职员工们，也就跟着出现问题了！这样的结果，将必然导致下面儿的两千多名学生也就跟着全完了！”
张德建将自己的身体离开沙发靠背，看着林舞非道：“我的副手，县一中管后勤的副校长魏东升，这个人你了解吗？”
林舞非摇头道：“我不了解，并且从未听说过也没见过这个人。”
张德建听后感慨道：“那么也好也不好！好在这个人还没有打你的主意，走你这条线路。不好的就是，看来你林书记还是不够关心我们教育这条线啊！”
林舞非心想：“你老校长可知道我这才上任半年的时间内，要处理你们清泉县这大大小小多少的烂事儿吗？我现在忙的连我老婆什么味儿都快忘了！我顾得上再操心你们教育这条线吗？”但还是拿出了一副在老同志面前检讨的姿态道：“老校长批评的是啊！嗯……舞非今后一定加强重视。”
张德建摇手道：“没那么严重林书记，我现在虽说人在北京已经躺了快一年了，但总是还有许多咱们县的同志们，借着各种出差机会，去北京探望我这个他们昔日的老师的。对于咱们县最近的一些问题，我还是略有耳闻心知肚明的。这半年下来，你也是上窜下跳的为了咱们清泉县紧忙乎了！怨不得你啊。”
张德建在心里措辞一番后，看着林舞非道：“魏东升，也是我当年教出来的一个学生。嗯……也很出色了，但绝不是我学生里面儿最出色的的一个！我指的是人格信仰方面。至少在这个方面，他已经不配再做我的学生了！这个人在干工作上还是很有一套的。我曾经还是很欣赏他的。也曾将他定为了我的接班人，进行过重点培养。让他负责学校内的一些重要外围事宜。可惜啊……可能是我放权放的太快了，没有做好他的思想理论教育工作，这个魏东升他把路子给走歪了！咳……咱们县一中能打响这块儿全省独占鳌头的重点中学招牌不容易啊！那是两代人的辛勤劳动成果啊！可自从我放权给这个魏东升以后，他是只要能挣钱几乎是什么也敢干了！过去咱们县一中对生源的招收有明确要求。我定的！对咱们本县的子弟一定要在尽量照顾的前提下择优录取。对待外面儿的社会生源，一定要采取录取线准则招收。换句话说吧，只要是录取线不达标，你就算是掏一百万块钱！我清泉县一中也是个绝对的不收！一来我这里是个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有钱就卖的妓院！其次我这个县一中，之所以能让省城的许多高级领导与大资本家们都不惜血本儿的趋之若附！那就是因为我这是一所全省重点中学优秀中学！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学生们，个顶个的好把式，个顶个的清华、北大归宿！可若是改成只要能花得起钱，那就不管歪瓜裂枣的破铜烂铁全部都收！林书记啊，你说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时间咱们这个全省重点的清泉一中，那不就毁了嘛！林书记，你说一个十几岁了还流着鼻涕闹不清一元一次方程的小笨蛋！你能给我教成了人才闹进北大去吗？可这个魏东升，他现在就正在这么干！只要给钱，弱智他也敢给我收进来进重点班，当优秀苗子培养！你说你要能给我搞成朽木开花，我就敢去北京给你申请国家级特殊贡献荣誉！可林书记你说这他能闹成吗？这现实吗？这样闹下去的结果，不就是个自毁招牌等着垮台关门儿吗？”
“他这么干，学校里别的领导与同志们是个什么看法？政府那边儿的教育局方面，又是如何评价的？”
林舞非动手之前一向是尽量做到出手准确不枉不纵！
“咳……现在上到咱们县教育局，下到我们清泉一中看大门儿的临时工，无一不是对这个魏东升俯首帖耳奉若神明！一来过去我给他的位置太高了，二来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就算我不到点儿退休也是个剩不下几天的行将就木之人了！但主要的原因我明白，现在是有枪就是爹有奶就是娘啊！从上到下的，谁不愿意每个月上万块钱的国家总理级别工资拿着！再个顶个的被一大帮资本家高级领导们，捧着当成爷爷啊！我的那一套不行了，吃不开了！谁能让他们荣华富贵，谁就是改革先锋经济楷模啊！林书记啊，这个魏东升现在已经是拿着我们上下两代人辛勤创建的全部心血，当成了一盘儿买卖在做了！生源出现大程度的退步下滑，早晚自毁长城全校都喝西北风这还不说，他魏东升现在还是非不分的为了达到自己能接替我扶正的目的，以及他自己日后的景秀前程，不分轻重，不分好坏的拉拢县领导甚至是省、市里面儿的好些领导们，将很多领导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全部安插进了学校里任职！好些县里面儿的领导子女们，明明只有大学专科文凭，就这还几乎都是一些破三类大学里花钱混出来的！他魏东升也敢安排进我们县一中里面儿任教！还明令要求我们县一中的一些资深老师们，要对这帮子废物混混们起到什么传、帮、带的义务！搞的许多老师不是打电话给我排着队的诉苦告状，就是气的实在是没法干了嚷嚷着要辞职！许多老同志们都说，像现在这样的烂摊子，给多少钱奖金也实在是没法干了！好些咱们县里的领导子女关系户们，实在是两眼一抹黑的大字儿不识几个！实在是担任不了教学任务，这个魏东升就想方设法的巧立名目，成立了好几个新科室，反正是每个月上万块钱的国家总理级别工资，一个个的都将这帮子闲人们当爷爷一样的白白养活着！林书记，你说长久以往，那些在一线脚踏实地辛勤劳动的教师们，他们还能安心工作，踏踏实实的教学，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吗？这个魏东升为了能尽量的解决自费生问题，硬是在每个班级里强行安插插班生！搞的现在我们学校里一个班的学生，居然高达一百人！学生们每天都得肩并肩背靠背的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素质是层次不齐良优差距悬殊！搞的许多老师都不知道该如何讲这个课了！就这，听说还要趁我在北京住院期间，背着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盖一座新教学楼！还说什么咱们清泉县一中就是一个专门儿为了升学，给北大、清华输送人才的专业教学学校！在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就是为了专门儿来升重点大学的！其余的一切都可以让步，能免就免！林书记，你说这一个学校里，它能没有一个供学生们活动上体育课的操场吗？这教书育人的宗旨与原则，它难道说真的就能是个这吗？再说了，像他这样的搞下去，咱们这个昔日的全省重点，清泉县一中，它还能再有几天的蹦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