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颜家班先到了吴江。颜景文在吴江待过一段日子，对吴江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更重要的是，颜景文知道在吴江有一帮会唱江北小戏的人。
当初颜景文临危受命成了颜家班的班头，慌乱之间只想着如何维持，结果唱戏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颜家班根本排不出像样的戏目，跟街头杂耍卖艺的差不多。在苏州的经历，让颜景文体会到真正的班头是什么滋味，只有人手、行头充足，像模像样地表演才能招揽看客，有更多的收入。如果说颜景文有梦想的话，那就是重振颜家班，让颜家班再现往日的规模和荣光。
颜景文手上有了本钱，就在吴江招揽了一些唱门叹词和唱香火戏的艺人，又添置了戏服行头，开始排演《白虎堂》。
颜家班人丁逐渐兴旺，金堂比颜景文还要高兴，小孩子喜欢热闹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他能学习的东西更多了。颜景文武艺的确高强，但是唱功一般，而淮戏是戏为骨，唱为肉，最初的表演形式就是说唱，后来受到徽剧的影响，才逐渐有了戏曲“表演”的影子。
那时已经入冬，江南的冬天冰冷潮湿、寒气彻骨。金堂每天天不亮就要从好不容易捂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跟着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练功吊嗓。
颜景文平日里还算随和，但到了练功时，却绝对是个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师父。他这是传承了父亲当年的做派。一天、两天、三天，金堂咬着牙和自己的惰性抗争，偶尔要偷个懒耍耍性子，师父的藤条自会招呼过来。金堂有时想到在家时的舒坦日子，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说实话，他也的确是想家了。
小海棠十分明白金堂的心情，对他说：“金堂，你要是心里难过，我陪你说说话吧？”
金堂还有点难为情，强撑着摇了摇头。
小海棠在金堂身旁坐下，自顾自地说：“我妈走的时候，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不想练功，师父让我休息了两天。可是没人陪我说说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是那时候你在就好了。”
小海棠转头看着金堂，金堂也转过头来看她，心里想着，海棠姐没爹没妈，真可怜。
小海棠接着说：“不过后来就好了，可能习惯了吧。其实练功也是一样的，刚开始的时候，很累很苦，这时候咬咬牙挺过去，习惯了就没事了。”
金堂见小海棠说得轻松，便问：“真的吗？”
“真的，”小海棠认真地点点头，“我原先天冷也爬不起来，后来师父说，只要连着三个礼拜都早起，就会习惯了，然后让你睡你也不睡了。”
小海棠的说法，金堂觉得值得一试。
小海棠见金堂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心里暗暗高兴，又说：“我们听师父的话，师父就不会使藤条了。”
小海棠轻轻碰了碰金堂背上挨打的地方，问：“疼吗？”
金堂勉强笑了笑说：“不疼了。”
小海棠说：“金堂，你要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既然出来了，就不能打退堂鼓。而且，你还有我作伴呢，可不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小海棠离开后，金堂独自转着念头，当初是自己非要出来见世面的，爹爹妈妈已经告诉自己一定是会吃苦的，要是因为受不了这苦就要回家去，那真是太丢脸了。再说，据海棠姐的说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扛过去习惯了就好了。我堂堂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小女子吗？嗯，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学出个名堂来，才不枉我和爹爹妈妈互相思念之苦。金堂打定了主意，直觉胸中豪气干云，从此早上起床都是自动自觉，且比师兄师姐们都早。
金堂并不知道颜刘氏受了韩氏的嘱托拿了韩氏的钱，也便没指望在生活上得到颜刘氏特殊的关照。金堂觉得颜刘氏不大喜欢自己，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觉得肚子饿，想要再添一碗饭，看到颜刘氏冷冷的眼光，就缩了回去。小海棠看不过，自己在盛饭的时候就多盛些，悄悄拨到金堂碗里。金堂想不要，小海棠便用眼光制止他，让他不要声张。金堂的衣服，小海棠帮他洗过几次，但颜刘氏不许，后来便是金堂自己洗，冻得两手通红，生满了冻疮。金堂觉得颜刘氏说得有道理，要是小海棠的手上生了冻疮，那登台的时候就难看死了。
金堂在颜刘氏跟前总是有些缩手缩脚，小海棠暗地里总是为他抱不平，金堂便反过头来劝她。他是特特跟着师父学本事的，又不是为讨师娘欢心的，她要是不待见自己，那就能避就避吧。
不过，金堂还是招众人喜欢的。邵家的孩子个个都长得好看，衣服鞋袜也总是收拾得干净齐整，苏州的街坊邻居都这么说。金堂虽然个子瘦小，但五官端正清晰，尤其是一双眼睛，机敏灵活，透着股精气神。虽是男孩子，但从不穿得邋里邋遢，叫人不能亲近。
在颜家班里，金堂年纪最小，因此他对每个人都是恭敬谦逊的。这是爹爹教的，戏班里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看家本领，就算是不唱戏的主胡、司鼓，实际上也起着指挥引导整场表演的关键作用，极其重要，是不能小看的。金堂在家时受到韩氏的照顾，几乎不用做什么家务，但韩氏告诉他，在外必须表现勤快，才能招人喜爱。因此，扫地、洗衣、择菜、搬家伙、端茶递水等等杂事，金堂都是自发自觉地做，加上嘴巴又甜，因此与众人相处颇为融洽。大家看金堂聪明又好学，便这个教他一套拳脚、那个教他一段唱词，也各自把本事教了他一些。
金堂学了这些本事，就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演练给小海棠看。小海棠夸张地说：“可不得了，金堂，师兄都快赶不上你了！”说得金堂甚是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