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37年8月，日本发动了“八一三”事变，上海军民奋起反抗，拉开了长达三个月的淞沪会战的序幕。

枪炮声中，人们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挣扎着要把日子继续过下去。但这些本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苦百姓，因为战争的爆发，更加陷入了朝不保夕、彷徨无助的艰难境况中，有了上顿都不知道下顿在何处，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戏园看戏呢？

凤翔舞台处于中日双方直接交火的区域内，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几个股东觉得短期内混战的局面不会改变，便没有信心把戏园经营下去，一致决定把凤翔舞台关门大吉。

颜景文心情舒畅了没有几天，他带着重振声威的颜家班回到上海登台演出，梦想刚刚实现，转眼又在日本军队的铁蹄下破灭了。

云鹏见师父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便安慰道：“师父不要发愁，凤翔舞台不能唱了，我们还可以去沪西和高升唱。”

颜景文苦着脸摇摇头：“宝宝，你不知道，沪西和高升都有名气更大的淮剧班子在唱，还有京剧和淮剧同台演出，我托人问过了，他们说暂时不需要别的班子。”

云鹏想了想道：“那也不要紧，上海唱不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唱。我们可以到苏州，让我爹爹帮忙。”

颜景文看看云鹏，心想他是真为颜家班担忧呢，还是想趁此机会回家与家里人团圆呢？颜景文脑中转了转，沉声道：“苏州离上海这么近，说不定很快要打到苏州去的。再说上海的人都看不起戏了，苏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就算真要离开上海，也不能去苏州，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颜景文这句“很快要打到苏州”让云鹏心中一惊，他不禁担心起在苏州的爹爹母亲和哥哥姐姐，一时有些发呆，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天，颜景文把颜家班的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神情黯然地宣布道：“大家听好了，现在的情况你们都清楚，上海是没办法再待下去了。我思前想后，决定回苏北老家去。一来那里听淮戏的人比上海多，总有一口饭吃；二来我年纪也大了，在外漂荡了三十年，想要叶落归根，这个仗打得今日不知明日事，就算哪天两腿一伸，死在老家也比死在外乡强。”

众人都各怀心事，沉默不语。颜景文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们颜家班的人，基本上都是苏北的，不过可能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在了，还有年纪轻的，可能还想在外头闯闯世界。所以要不要回老家，你们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不会勉强。”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说想跟颜景文回苏北的，也有说想留在这里先看看情况再说的。

云鹏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大上海高楼鳞次栉比，人流涌动如潮，一派盛世景象，可以说是当时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自己随着颜家班辛苦奔波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在上海站稳脚跟崭露头角，如今一切都随着日本兵的入侵成为了昙花一现。云鹏心中充满了对日本兵的仇视和愤恨之情，如果此时眼前正在征兵，他血气方刚一定会马上参军的。但现在却苦于无处宣泄。

颜景文最后说道：“我已经去打听过了，他们说大后天下午有船开到苏北。你们这几天花时间想想，到底要不要回苏北。想好了要回去的，来跟我说一声，我一起买票。不过最迟后天吃中饭前要来跟我说，不然买不到票的。不回去的，我会给笔生活费，钱不多，现在困难，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众人边议论边散去，也有一两个当场就表态要随颜景文一同回苏北的。云鹏听着众人的议论，脑中百转千回，一时拿不定主意，呆立在原地不动。

颜景文看着云鹏的样子，心中叹息连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是希望还是不愿云鹏跟他们一起还乡。不过颜景文想到，云鹏出生在苏州，对苏北老家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况且云鹏已有了自由搭班演出的实力，多半是不会跟他们走的。

云鹏感觉到了颜景文的目光，抬起头来，眼光正与颜景文相接。不过短短数天，师父的鬓边生出了多少白发啊！十年前那个令他满怀钦佩的神采飞扬的武生，如今看上去只是一个额头不再饱满、皮肤不再光洁的初老的普通老头。都说演戏的人在戏中经历百样人生，比常人更加多愁善感，云鹏想起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不禁心中一酸。

云鹏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颜景文的双手说道：“师父，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苏北！”

颜景文感受着云鹏手上传递过来的力量，也是心潮起伏，鼻中酸楚，低声道：“宝宝，你是个好孩子，师父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往心里去。”

云鹏用力摇头道：“我不记得师父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只记得师父这么多年来都是没有保留地教我唱戏跟做人。我还有很多要向师父学习的地方，所以想跟你们一起到苏北去。”

颜景文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宝宝啊，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其实你已经可以挂牌唱戏了，不必跟着我们大老远地到苏北去的。你爹爹妈妈肯定也是想你回到他们身边吧？”

云鹏迟疑了一下，重又坚定地说道：“我会写信告诉爹爹妈妈我的决定，我想他们一定会支持我的。师傅不要太忧心，日子肯定会慢慢好起来。这个仗也不会永远打下去，等把日本鬼子赶跑了，我们再回来！”

颜景文也握住云鹏的手，激动地说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一起回苏北去。”

小海棠若是知道云鹏的这个决定，也许会劝他回苏州，不过，她早已离开了颜家班。她被一个上海的有钱人看中，跟着那人走了。她很舍不得云鹏，但是，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这么没着没落的，难不成真的要唱一辈子的戏吗？反正她是坚决不会嫁给福生的。她想着，再过几年，人老珠黄，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告诉云鹏，自己是享福去了，所以根本不用为她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