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裴同德去世的时候，邵素贞还不到三十五岁。裴同德的父母都年逾花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难抑，不久也相继郁郁而终。尽管如此，邵素贞还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没有工夫哀叹命运多舛，咬着牙、颠着小脚帮人洗衣挣钱糊口。邵素贞从早忙到晚，没有片刻停歇。好在上面两个女儿都十来岁了，穷人的孩子懂事早，也能吃苦耐劳，帮着母亲洗衣缝补、煮饭打扫、照顾弟妹，辛辛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云鹏隔三差五会来探望他们，有时带去韩氏做的馒头点心，有时会塞些钱给邵素贞，这些钱有邵俊才给的，也有邵维堂给的，但多数是云鹏的。云鹏向顾浩章预支了半年的包银，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半年，云鹏必须要跟着顾浩章的戏班走了。
云鹏起初担心邵素贞精神会垮掉，见她很快收拾心情振作起来，又高兴又担忧。每次见面，云鹏都劝邵素贞要放开胸怀朝前看，但也要保重自己，不能过度劳累。云鹏叮嘱外甥女们要听母亲的话，替母亲分忧。
顾浩章受到友人的邀请，要带戏班到苏北去演出，云鹏虽然很想去趟吴江，但为裴同德和邵素贞的事已请假多次，不好意思再请假，只好满怀愁绪地随戏班去苏北。
在苏北待了大半年之后，顾浩章又领着戏班回上海。那时上海不少戏院又开始唱淮剧，淮剧也在最初的“淮调”、“拉调”两大基本调的基础上创新推出了“自由调”和“小悲调”，赢得了不少观众的喜爱和追捧。
等到班期结束，云鹏终于来到了吴江。
云鹏等到晚上，直接去了吴桂华家。吴桂华的养母措手不及，本以为云鹏已打了退堂鼓，根本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云鹏还会再寻来。
桂华养母慌乱道：“你还来干什么？早就跟你说过，桂华不住这里了！”
云鹏见桂华养母这样，心中反而有底了。他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伯母，我知道桂华一直在这里。我这次来，想正式向您提亲，请您成全我们吧。”
桂华养母冷哼了一声，鄙夷地说道：“提亲？我从来没见过自己上门提亲的做法，不懂规矩！再说，桂华早就嫁掉了，怎么能再嫁一次呢？”
云鹏答道：“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诚意。如果伯母同意，我会按照礼数来办。”
桂华养母恼羞成怒，提高嗓门喝道：“怎么你还纠缠不清？桂华被你害得不轻，不会嫁给你的！”
云鹏心中一惊，但脸上依然平静地说：“伯母，您明白桂华的心意吗？我们想在一起，您做做好人同意的话，皆大欢喜，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云鹏话音刚落，看见一个女人从内室走了出来。那个女人好像没有力气，扶着墙壁慢慢挪动脚步，走两步还歇一歇。云鹏定睛一看，正是吴桂华！
云鹏抢上前去，扶住吴桂华的手臂，激动嚷道：“桂华，终于看到你了！你好吗？”
吴桂华看了眼云鹏，眼光闪烁，显然心中有波澜，但并未表现得如云鹏一般兴奋。云鹏这才发现，吴桂华面有病容，原先圆润的面颊凹陷了下去，双目涣散无神。云鹏低声问道：“你生病了？”
吴桂华摇摇头道：“生过，现在好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说什么傻话！我家里发生很多事，才耽搁这么久，不然早就要来了，以后再跟你细说。今天我来向你母亲提亲的。”
吴桂华听到“提亲”二字，微微一怔，又抬眼去看养母的反应。
桂华养母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吴桂华回头看着云鹏，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道：“云鹏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啊？我……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嫁给你啊！”
云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吴桂华低声道：“本来妈妈同意了我们的事，我去找你，你却回苏州了。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找我，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我想，你肯定是不要我了。”吴桂华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我已认命了，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云鹏又急又痛，解释道：“我姐夫生病，急需用钱，我向班主借了半年的包银，不得不跟戏班到苏北去演出。姐夫后来还是去世了，姐姐一个人拖六个小把戏，我想多赚些钱接济她……”
吴桂华哀声道：“你就是没有想过我。”
“我怎么没想过你呢，没想过你的话，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吴桂华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云鹏急了，说道：“你还怪我，所以不肯嫁给我吗？”
吴桂华依然低着头，闷声说道：“我……我身体不好，要拖累你的。”
云鹏问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生的是什么病？”
一直没有开腔的桂华养母在旁说道：“富贵病，不能干重活，只能当少奶奶。你能养得起吗？”
吴桂华幽怨地望了养母一眼。
云鹏听桂华养母这么说，以为吴桂华可能是因心情抑郁而伤肝劳神，导致胃口不佳、睡眠不稳，只要舒缓心情慢慢调理就能康复，便道：“伯母您放心，我会拼命挣钱，不会让桂华饿着冻着。”
吴桂华含泪道：“妈妈，你答应过我会成全我们的，请你让我跟云鹏哥在一起吧！”
桂华养母沉吟片刻，说道：“女大不中留，既然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云鹏会意道：“伯母，照规矩应该给多少彩礼钱？”
桂华养母伸出一只手，缓缓道：“五百块。”
云鹏和吴桂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养母居然会狮子大开口，说出这么个天文数字。
吴桂华道：“妈妈，你怎么能要这么多？”
云鹏怕桂华养母再生变故，拦住吴桂华道：“五百就五百，不过这么多钱我一下子拿不出。伯母，能不能先给两百，剩下的我分五年慢慢给您？”
桂华养母断然道：“不行！你们两个远走高飞，我到哪里去找？总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云鹏咬了咬牙，闷哼道：“好，给我几天时间，我去筹钱。”
云鹏对吴桂华道：“不要再胡思乱想，只要一门心思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筹到钱的。”
吴桂华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