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云鹏要跟着戏班去外地演出，吴桂华由于要坐月子，就没有随行，留在了苏州。
空闲的时候，云鹏常常猜想小婴儿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能够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对着母亲和祖母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戏班在沿江一带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码头工人中苏北人居多，听到有家乡戏来此演出的消息，便奔走相告蜂拥而至。即使不是苏北人，也想在长期侵略乌云盖顶的压抑气氛中稍作喘息，也不管唱的是什么戏，纷纷赶来凑热闹。戏馆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再挽留戏班多驻一段日子。
等云鹏再次回到苏州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了。
云鹏怀里揣着特意买来的玩具，急切地进了家门，呼唤着吴桂华的名字。可是，无人应答。
云鹏心想，也许吴桂华带着儿子去哪里串门了，边想边跨进了他们的卧室，却看见吴桂华背朝外躺在床上。
“桂华，我回来了！”云鹏嚷着，走到了床前。
吴桂华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云鹏心下一惊，赶忙把吴桂华的身子扳过来，一看之下，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两步。只见吴桂华面如死灰，目斜口歪，涎涕流了满脸，表情怪异，好像神智不是十分清楚。
云鹏心头突突直跳，摇晃着吴桂华大声道：“桂华，桂华，你怎么了？儿子在哪里？”
云鹏原以为吴桂华陪着儿子在睡觉，但看到儿子不在床上，房中的摇篮也不见了，便有此一问。
吴桂华被猛烈地摇晃，睁开半闭的双眼，神情恍惚地看了云鹏一眼，像没认出他似的，只顾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儿子，乖儿子，来，妈妈抱抱。”
云鹏又惊又怒，厉声问道：“桂华，你把儿子弄到哪儿去了？”
吴桂华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口中喃喃道：“儿子……儿子……儿子……”
云鹏见吴桂华痴痴傻傻，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便不再管她，转身就去临街南阳里找邵俊才和韩氏。他满腹疑问，急于找人向他解释清楚。
韩氏一见到云鹏，便扑上前来，老泪纵横。云鹏见母亲如此，也早已预感到是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不禁悲从中来，也跟着母亲默默地流泪。
韩氏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云鹏走后的情形。开始两个月，由于吴桂华奶水充足，小婴儿长得很快，也像云鹏猜想的那样，会睁眼打量照顾他的母亲和祖母，有时会自顾自地微笑，十分惹人喜爱。但到第三个月末的时候，婴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来，浑身抽筋，一开始还大声哭闹，渐渐地哭声也弱了下去，小脸发紫。吴桂华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婴儿来找韩氏，韩氏连忙带他们找师娘看。师娘也被吓到了，忙用生姜大蒜蘸了白酒，涂抹在婴儿的手掌、脚掌心和脊背上，胡乱念了一阵咒语。婴儿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些，还没等韩氏和吴桂华松口气，婴儿忽然猛烈地浑身抽搐起来，四肢僵直，不一会儿就不再动弹，没了气息。
云鹏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韩氏把儿子搂在怀中，也是不停地淌泪。
吴桂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痛苦挣扎后离世，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黑当场晕死过去。等她醒来之后，竟然不哭，也不开口说话，整个人好像傻了。韩氏怕她钻牛角尖想不开，便守了她两三日。有天晚上，韩氏一觉醒来，发现吴桂华呆坐在桌边默默地流泪，便劝解了她一番，说云鹏和她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其实，那个年代由于医疗技术欠发达，婴儿的死亡率是极高的。韩氏毕竟年长许多，也见得多了，故而虽然也极疼爱孙儿，倒也能很快解脱出来。吴桂华听了韩氏的话，无声地点头，韩氏以为她也会慢慢收敛悲伤的情绪，重新开始生活，便回自己家去了。
等韩氏再去探望吴桂华的时候，竟发现吴桂华卧床不起，涕泪交流，神情痴傻，如同今天云鹏看到的一样。韩氏起了疑心，追问之后才得知，吴桂华居然吸了白粉。
吴桂华第一次接触白粉，是早在吴江的时候，她的养母为了控制她，就让她吸上了瘾，云鹏以为她是郁结难舒而有的病态，实际上是吸食白粉的后遗症。凭借着与云鹏共同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强烈愿望，吴桂华才有了巨大的动力和非凡的意志戒除了白粉。
可是儿子早夭的不幸，令吴桂华再次堕入了迷途。她控制不住地怀疑，儿子的早夭与自己曾吸食白粉有关，自己身体里集聚的毒传给了儿子，那小小的稚嫩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住呢？吴桂华每念及此，便被悔恨的毒蛇啃噬心灵，苦不堪言。吴桂华想，也许这就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没有勇气对云鹏坦白自己吸白粉的事情，老天就夺走她心爱的儿子和幸福的生活。吴桂华每天翻来覆去地想这些念头，觉得生不如死，云鹏又不在她身边，她更觉得凄苦难当。于是，她又怀念起吸食白粉后的那种感觉了，如梦似幻，飘飘欲仙，远离所有尘世的悲伤痛苦。吴桂华的心瘾被勾动，便没有什么能阻拦她了。吸了白粉之后，吴桂华看到儿子张着胖乎乎的小手要她抱抱，或嘟着粉嫩的小嘴亲她的面颊，她多么开心啊，多么想要沉溺在这梦境中不再醒来啊。于是，她不停地吸，不停地做梦，不停地逃避现实。
邵俊才和韩氏对此都无可奈何，他们理解吴桂华无以复加的丧子之痛，但对她吸食白粉的行为却深恶痛绝。赌博和吸毒，沾上哪一样都是自寻死路，奔着地狱头也不回地去呢。他们想过把吴桂华绑起来逼她戒掉，但又不忍心，觉得还是等云鹏回来再做打算要好些。
韩氏对吴桂华的疼惜之心，在多次看到她丑态百出之后，慢慢地淡了。她暗中叹息垂泪，她最爱的小儿子，竟要承受命运这么多无情的拨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