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云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书凤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的。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书凤这个年纪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草草读完初中就不再升学了，其实即使在学校里，也基本是无课可上的状态。书凤因为是家中独女，免除了上山下乡的义务，而是进工厂当了一名白岭土机床工人。这是劳动强度非常大的工种，对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来说极其辛苦，但书凤硬是咬牙挺了下来。能够留在父母身边，有父母不时嘘寒问暖，比起背井离乡、独自一人苦苦挣扎总是幸运得多，书凤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书凤有了工作并不是云鹏发现她已长大的原因，而是听说了她与剃头陈家的大儿子在处对象的传闻，才惊觉她已不是那个依偎在他身边撒娇的小女孩了。
江南的梅雨季节，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让人透不过气来，说来就来的阵雨也让人猝不及防。书凤冒雨跑回家，浑身都湿透了。
云鹏和兰女都还在客堂间没有睡，这让书凤微微有些不自然。兰女忙去拿了条毛巾让书凤擦头发。书凤边擦头发边偷偷揣摩着云鹏的表情，直觉云鹏和兰女是特意在等她。
“这么晚是上哪里去了？”云鹏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是怒是喜。
“就在马路上逛逛。”
“一个人吗？”
书凤蓦然红了脸，忸怩着没有回答。
“我和你妈不是反对你谈对象，但是你不应该瞒着我们。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比你多，看人也更准。”云鹏停了停，继续说道，“剃头陈家的名声这么差，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你怎么也不动动脑子呢？”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书凤下意识地梗了梗脖子，低声说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也好。”
“怎么好？”云鹏不禁提高了嗓门，“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没什么……”书凤嗫嚅着。
“我和你妈绝对不赞成你们的！”云鹏看了看兰女，兰女朝书凤点点头，表示同意云鹏的话。
“你们都没见过他，怎么就反对呢？他家里条件是不好，可是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们家的钱。”
“我知道现在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不过父母不会害你的。嫁个好人家，你今后才有好日子过。”
“好人家的不一定看得上我，再说我也不一定喜欢！”
“我跟你说，男人长得好看是没有用的。他亲生妈妈有精神病你晓不晓得？说不定他也有遗传。就算他是正常的，他现在那个后妈有多坏你又晓不晓得？”
“他后妈再坏也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会跟她一起过日子。”
“那你是打算和那小子一起过日子了？”云鹏沉声问道。
书凤豁出去了，肯定地说：“是的！”
云鹏一下怒了，“真没想到你们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女孩儿家一点都不害羞，气死我了！”
兰女忙忙地来解围道：“啊呀，有话好好说。书凤啊，你也不要犟，再仔细想想。”
“不用想了，”书凤断然道，“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结婚的。本来我还指望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们讲的。”
云鹏拍案而起：“我说不许就不许！你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出去！”
书凤一昂头，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滚就滚，反正我本来就是抱来的！”
云鹏顿时被气恼冲昏了头，忍不住上前一巴掌挥过去，正拍在书凤的背上。书凤一个踉跄，扑在碗橱上，哗啦啦带倒了几只碗。她顿时又委屈又气愤，从小到大，云鹏从来没有对她动过一个手指头，今天竟然这样毫不留情，她的脾气也上来了，顺手拿起手边的碗就朝着云鹏砸过去。云鹏张开手掌一挡，破口的碗从他虎口划过，割开的伤口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而心里是钝钝的痛。
兰女赶紧把云鹏往房里拉：“先把血止住，有话明天再说。”云鹏任由她拉着，他突发的怒气似乎随那些血流走了，只感到疲惫和无奈。兰女回头对书凤说：“你也洗洗早点睡，等下我来收拾。”
书凤看着父母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悔意涌上心头，她并不是存心要那样说，可不知怎么当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虽然她不是云鹏亲生的，脾气发作起来跟云鹏却是如出一辙。她有些担心阿爸的伤口。但是想到父母坚决的态度，她废然叹了口气，怔怔地发起呆来。
那晚的事件过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云鹏不再过问书凤交友的事，也许是那句“抱来的”刺伤了他的心。书凤心里很不舒服，可又抹不开面子向父亲认错，因为认错就意味着，她要放弃与心爱之人的交往，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兰女将父女俩的纠结都看在眼里，她了解他们两人的性子，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等到两人都平静了下来，她就开始分头做工作。
兰女对云鹏说：“老头子啊，我们操这么多的心，还不就是盼着小书凤能开开心心过日子吗？人是她自己选的，好不好都是她自己的造化，我们就不要干预了吧？再说了，就算嫁给有钱人家，也不能保证一直对我们小书凤好的对不对？我听说啊，陈家的大小子还是不错的，又有一门手艺，说不定将来会有出息呢？”
兰女对书凤说：“小书凤啊，你不该对阿爸那个态度，他是为你的一世人生考虑，换了别人，他才不会管呢。父母的苦心，你要清楚，我们不会害你的呀！不过呢，我也晓得你们现在感情好得很，反对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你自己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管怎么说，我和你阿爸都希望你好。”
吃晚饭的时候，书凤盛了一碗饭递给云鹏，诚恳地说：“阿爸，吃饭。”
云鹏接过碗说：“嗯，吃饭。”
兰女心中舒了一口气。这个结，算是解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