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梦镜
夜阑人寂，玉宇净无尘，天边星河流淌过晴昼谷，静静地，风吹落谷中闲花，其中几瓣沾着雨露飘落到了竹楼中，清幽的花香里，藏了几声滴翠的虫鸣。秦慕雪趴在竹窗口上，正当对着清凉晚风。
镜鸾花的香味浓郁地充盈着竹楼。
隔着如银月色，可见竹楼对面的一栋竹楼，楼中灯火黄如豆，浸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看起来就像末路中一点零星。
那是师父和江无有的住处。而楼边的几个矮木屋，原本是药童的卧房。秦慕雪指着那几个木屋问江无有:“既然是药童的住处，那里怎么空荡荡的没有人呢？”
江无有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趴在窗口瞧了瞧夜幕垂落中的几团窟窿眼般的黑影:“不是没有人，只是他们都不在了。”他的目光望向神情讶异的秦慕雪:“是焚风谷的人。师父出游后，焚风谷的人来找过师父，见所寻无果，就毁了焚风谷，杀了谷中的药童。”
“穆尘鞅？”秦慕雪不免惊奇:“既然你和师父都出游在外，又怎么知道……”
“是晋子云告诉师父的。”江无有转头，目光投向木屋，漆黑的双瞳里明明灭灭。似乎猜到慕雪心里在想什么，他肯定地说:“这件事不是晋子云所为。以他的性情，不会加害师父，更不会在杀人后又把人郑重其事地安葬在谷中。”
秦慕雪更加惊奇:“为什么师父可以信晋子云，却不信穆尘鞅？”
江无有一愣，继而眉眼带笑，信步走开了去，懒洋洋的斜趴在摞起的蒲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嘴里咬着一缕发梢:“师父和晋子云的父亲是世交，对晋子云有恩，师父好歹也是看着他长成个小子，他不至于到这般地步。”他倏而抽出了头发，“我的好师姐，你别问这么多了，好不好？”
秦慕雪双眼一瞪，也回到蒲团上，挨着他坐下，“我只是喜欢求证，事实证明，多搜集一些信息总是能活得久一些的。”江无有没有回答。她也往后重重地一倒，神情黯淡，恍惚地说:“其实，我有点害怕。害怕你们每个人都封藏着心事，而我夹在其中，什么也做不了。意映有她的身世秘密，师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你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什么都和我说，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只有我，过去是迷茫的一片，未来是迷茫的一片。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很多时候，简单才是最可怕的。”
“师姐，无论别人待你如何，我永远不会欺骗你。”江无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含了笑意，认真地道。
秦慕雪转过身发出一声嗤笑，反手捏了捏他的脸，“你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我是你师姐，谅你也不敢骗我。”
这动作在秦慕雪看来不过是身体的记忆，习惯使然，江无有却一愣，顿时有些紧张。秦慕雪只是浅笑看着他，他仓促地笑嘻嘻着脸凑上前去，“是、是是，我……怎么会骗师姐。”
只是他这些话说出口，思绪却绕了好几个圈。
江无有沉默了一会儿，秦慕雪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阿有，那夜在萃红楼，你是怎么回事？我看得很清楚，你怕不是病了吧？”
秦慕雪刚要继续追问，江无有却笑着起身走开了:“明天师父要为谷中人祭祀，一大早就要起来，师姐一路劳累，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往门外走。秦慕雪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时间觉得这迷茫夜色也像未来要走的路一样，望不到尽头。
晴昼谷深居齐国的金陵和扬州城交界之处的不归山，不归山七八分入金陵境内，算是江南地区屈指可数的高山深谷。山中林木蓊蓊郁郁，据说有一位习巫术的牂牁族祭司当初四处寻镜鸾花用来做药材，寻遍江南地区也没有结果，正当心灰意冷之时，天色如晦、黑云压谷，他站在不归山西侧的云崖上，极目竟然望见了一大片姹紫嫣红的镜鸾花海，那光亮跃动的颜色和晦暗的天穹形成鲜明对比，就好像昼夜平分交替。
这便是晴昼谷名字的由来。
牂牁族的祭司当下采集了很多镜鸾花做药引带回南疆，也没忘记标识了这个地方。
后来他再一次路过这个山谷，学着中原人的礼仪，在这里收了一个青年做弟子。 这个青年，便是当时刚刚经历亡妻丧女之痛的木轩辕。
这便是木轩辕居处的由来。
木轩辕的过去，江无有是不知道的。他第一次找到晴昼谷来，只记住了这里的镜鸾花海。那成片成片在他眼前跃动的颜色，明亮得如同少女含笑的眼瞳。
偌大的晴昼谷当时只有秦慕雪一个人。
神医木轩辕因救治皇族不治之症，奚落一众太医而名扬天下，却一直行踪不定，鲜有人知道他其实定居在晴昼谷，远离世事纷扰。
“广陵江无有，求见木先生。”抱剑的姿势很生疏，可又唯恐这样会被人看出来，少年一身洗得发旧的粗布衣衫，朗朗的声音在谷中响起，很是悦耳。
他不时抬眼看面前人的脸色，却发现他面上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时间心里发紧。
黑衣男子端坐在石凳上，似乎全神贯注地分辨着石桌上的几味药材。
江无有随着他流动的目光而动，见他呆怔很久没有反应，细声好心地提醒:“左边的一味的前胡，右边应该是防风，我娘亲以前教过我的。”
“啊？”
黑衣男子这才抽出思绪来，似乎受了很大刺激，重重“咳咳”一声，抬眸扫了一眼跟前，不紧不慢地问他:“你是谁？为何而来？”
柳絮纷飞，微风带起翩扬的镜鸾花瓣，有三两落在蓝衣少年的肩上。他眸子里像盛了一剪春水，流光闪耀，“在下广陵江无有，因家道中落，特意求见木先生，愿拜入晴昼谷。”
江无有看着黑衣男子小心谨慎地把前胡装到标识“防风”的药柜子里，又看着他把那一捆防风收拾到标有“前胡”药柜子里，只觉得不解……和新奇。
江无有听到自己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你就是神医木轩辕？”
果然神医就是神医，平常放药混着装也没关系的。黑衣男子全程享受着景仰和膜拜的目光，兀自扬高了下颌，慵懒地清了清嗓子，仪态万千地道:“嗯哼——”
“想不到木先生竟这么年轻，”江无有心中深为撼动，把剑重重地往黑衣男子眼前一横。
黑衣男子顿时面色一僵，喉中哽咽:“你……你要干嘛？!”
江无有却突然团团一抱拳，膝盖砸在地上狠狠磕完了三个响头:“弟子广陵江无有，拜见师父!”
黑衣男子锁了锁眉头，突然干干地笑了。只是这笑声没持续多久，就被一句粗沉的男嗓打断:“死丫头，没分完草药谁让你出来的!”
秦慕雪像遭了个惊雷一般抽了口气，这一抽气，差点把脸上糊的面具都给掰下来。
有这么一出，以至于在分位序的时候秦慕雪半分也不让步给江无有。短暂的争执过后，尽管江无有长秦慕雪一岁，他还是被迫认了师姐。
翠竹叶打落在他眉际，他从回忆和梦魇的混响中悠悠转醒，窗外是一轮清凉的月色，谷中有成群的虫鸣，镜鸾花的香味幽长地萦绕在鼻尖。江无有微微张开了眼，沉寂的夜幕里有一点残火，仿佛骤雨中飘摇的一盏孤灯。
那是秦慕雪所居的竹楼。
“雪儿，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分清楚过防风和前胡呢。”
他想起慕雪曾经对他赞道“师父他就是无所不能的” 。
这一声像是自嘲。
果然近来多梦，旧事无扰。
重岩峡谷，长屏遮迤，飞天一线。
身后，铺天卷地的铁蹄声敲击着她的后背，密密匝匝。秦慕雪不知疲倦地纵马前奔，破开这重峦叠嶂，破开这烟迷雾锁，破开这一线之隔，终于看见无尽黑沉中的一点亮光。
恍惚间有一个声音让她等在这里。
远处营帐中灯火通明，天穹中黑云密布，看不到一点残星。黑云下是千帐灯和篝火明如白昼。细听时，甚至可以听到远远传来的婉转笙歌。
她很久没有感到这么安心和自由。
这一刻，她却同时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杀——!”那是一个几分熟悉的喊声，斩空而来。
“杀了她!流沙城出来的妖女!”千万个声音应和。
火苗以焚林之势蔓延，很快把她逼至绝路。
她身后是百丈高崖，冲天的火光中，有声音在峻急呼喝。可是秦慕雪还没有来得及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呼啸的山风就吞没了她。
她在梦境中头昏欲裂地醒过来，便觉得身上每一寸皮肉都冷得彻骨。
散碎的月光流进来，有人一袭玄袍，秉着烛火，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琴弦间游走。
奏的还是那年清辉月下，她戏谑他时说的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秦慕雪恍了恍思绪，她听见自己用虚弱游丝的声音问那个人:“怎么……是你。”
“你自以为真能逃得掉吗？”
话语并不真切，他的眸子却在一片朦胧中清晰得很。那里面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他却是戏谑的语气说着漫不经心的话语。
又听到玄袍男子说:“下次不要再擅自出去了。会死人的。”
山风刺痛了她的脸。
秦慕雪转醒过来，抬手擦了擦眼睛。指尖传来的触感，湿凉黏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