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河畔青芜堤上柳

侍女领着秦慕雪继续往里面走，内里有一座小直篱门，进了直篱门后竟然是满庭院的桃花，庭院中密植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侍女忽然在桃花林外止步，侯立在一边，躬身伸手，做出一个“有请”的姿势。

秦慕雪看着密集如云火的桃花林，因为在雨后，有些花瓣还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头，又是一阵微风，一时间花落成雨，林中隐隐起了雾。但桃花林进去无路，秦慕雪进去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候，桃花林里传出来一个女声，似凌空踏花雨而来，音嗓平静中带着威严:“月微，你便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隔着一大片桃花林，穿过来的声音却清晰柔婉，以至于声音过后，还留下了嗡嗡声在耳边绕响。秦慕雪神色微变，心里暗想，江湖中闻名的桃花坞楼主柳青芜深不可测，如果待会儿有什么变故，一定要见机行事。

这名唤月微的侍女这才余光瞟了秦慕雪一眼，轻轻浅浅地一笑:“秦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又继续领着秦慕雪前行。秦慕雪将信将疑地跟随着她，这才发现满园的桃花错而不乱，花叶连枝，和园中一水一株一石相结合，形成一个构思精巧的阵图。走了一会儿，听到溪流蜿蜒潺潺而过的声音时，竟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视线中填满了花红柳绿之色。庭院中有一方翠池，光可鉴人，翠池对岸是曲折的回廊，长亭短亭相接，庭院里除了桃花的香味，还有另一种香味，清清淡淡的，却很让人惬意熟悉。那股香味令人心绪宁和。秦慕雪一时想不起来，待到看到长亭边苍翠如盖的参天大树时，才明白，原来是相思子。

相思子和绯血色的桃花花瓣一起散落在青石曲陌上，一地乱红凌乱。

远远便见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女子也是一身红裙泣血，背对着秦慕雪。

青丝三千拂乱垂地，红裙也一直蜿蜒曳地。秦慕雪看不到她的模样，在心里暗想，这一定是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秦慕雪倚头看向月微，她却又静立在一旁，对她似之前一般视若不见。秦慕雪正要朝红衣女子开口询问，却忽然听到一阵琴音。她朝红衣女子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她背对着自己，膝上摆了一把古琴。

纤若柔荑的玉指在弦上游走，琴音淙淙，与之相和的是女子妩媚空灵的歌声，穿过桃花林，似乎时间也因此静默——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一曲终，侍女停在离长亭数丈远的地方，“楼主，秦公子来了。”

“秦公子……？”声音缥缥缈缈地响起，令秦慕雪有灵魂被掏空的感觉。红衣女子转了过来，穿花过叶，曳地的裙裾在风中张扬地肆意飞舞，她却一双妩媚的眼，一张凉薄的唇，岿然静如深雪。仿佛这暮春晗时的桃花亦不能比她耀目，她傲睨地踩踏着赤色裙裾，似踩踏这三千繁华春色而来。

秦慕雪第一次看见这样灼人之姿——甚至可以称为绝代风华、人间不应有之人，一时间忘了行礼，只听到耳畔风卷过，时间瞬息而逝。

红衣女子眼眸妩媚三分地走过来，打量着秦慕雪。她相貌并不出众，今日穿着淡青色的男子衣衫，但因为身长比男子略输，身形又偏瘦弱，清丽的面容上，只一双眸子，潋滟如盛满春色。

“秦公子……”红衣女子妩娆地曳至秦慕雪身边。秦慕雪心里酥酥麻麻的，这才明白桃花坞楼主的厉害。就是自己听了这销魂夺魄之声也耳根子酥软，更何况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无怪乎江湖中人传桃花坞主为惑世妖女，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柳青芜一声冷笑，忽而长指抬起她的下颌，音嗓淡淡:“秦公子是木先生的弟子？”

“是……是啊。”秦慕雪颇不自然地挪开了脸，心想自己会不会被这一张脸陷进去，柳青芜翩然移开脚步，面上勾出的冷笑在桃花纷纷中炽烈，语调上挑，肃道:“你说谎了。”秦慕雪心里轰然一声炸响，她继续说到:“其一，你声称自己是木先生弟子，体内却多年毒未解，所以，你根本不是木轩辕的弟子。其二，你不是男子。”

秦慕雪的心忽然咯噔跳，仿佛有什么钉捶，痛直穿心腑。秦慕雪有些站立不稳，晃了晃身形，不可思议地瞪着柳青芜，这才想起方才她用指甲碰过自己的面颊，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接近过自己。

“你刚才靠近我是为了……”秦慕雪心中血气翻涌。

没等她说完，柳青芜却是轻轻低低地笑了，“秦公子，不，是秦姑娘。你错了。真正的用毒高手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你若是木轩辕弟子，怎会连素尘软香的解药都找不到呢？”

“素尘软香？”秦慕雪以手拽住胸口，恍惚想起，素尘软香是江湖中有名的一种昏药，可致人迷幻，而它的解药，正是镜鸾花。柳青芜此举目的，在于寄希望于她能引出木轩辕，或者通过她找到晴昼谷之路。秦慕雪的视线渐渐模糊，柳青芜下颌扬起，缓缓道:“你是不是好奇，素尘软香是什么时候植入你体内的？”

“入桃林的时候……？”秦慕雪颤抖着手取出一粒忘尘香，吞下压抑毒性后兀自抚了抚心口顺气，定定看着她，咳息间喉间腥甜。

“你猜错了。”柳青芜打量着秦慕雪，“从你踏入桃花坞开始，”似乎看见秦慕雪苍白的面色上有些诡异的血色，她面上涌现出一丝犹疑，却又定神冷道:“从你如桃花坞开始，我便知晓你身上受的剧毒，也知晓你的假身份。”

秦慕雪眉头锁得更紧，沉痛坚定一声:“可惜呀，楼主，你也猜错了。”

“你说什么？”柳青芜面上终于变了色，秦慕雪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却是缓缓笑起来，“我师父，他、他是晴昼谷木轩辕。”。

“你怎么了？”柳青芜一滞，忽然明白过来，衣袖拂过，手里已经多了秦慕雪的药瓶。侍女月微会意，连忙上前接过药瓶，见秦慕雪直直向后栽，柳青芜运力为秦慕雪打通经脉，气流猛地倒流入秦慕雪体内，她咳出一口血，只觉得眼前景物越来越暗，最后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黯，隐没了周围的光亮和侍女月微的呼声。

——————

——

二更天。

霍思如是第二次经过这个森静幽僻的小镇。第一次，是木轩辕回谷后，把来历不明的她驱逐出谷的时候。

这是江陵不归山脚下的一个小镇。这里的店铺在薄暮冥冥的时候就关了门，人烟罕至。其实不只是夜晚，这里白天也荒凉得很，偌大的百里村镇没有几个人，空荡荡的，就像一处荒坟。处处透着诡异。

但凡不得以行经这条路的人都心绪惶惶。一开始，传言村中人被山匪劫掠，被迫离开村镇；后来是流民作乱，官府威压，苛捐杂税；再后来战火之后，传说这里有夜行的魑魅鬼怪。

去往不归山的路很多，行经不归山的商贾和旅人，甚至是入京的学子都不会选择这条荒僻的小路。可是任命在身，上一桩买卖因为她路中遇刺而没有结果，楼主特许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由不得霍思如选。

霍思如对那些传说是信的。她年幼的时候曾经骄横跋扈，用外表的张扬来掩饰自己对黑暗的惧怕，可是每到一个黑漆漆的天气，她会被任何一种细微的动静吓得紧抱身体，浑身发抖。

她年岁越大，却又偏偏成了冷漠孤傲，目中无人的性子，饶是再深深扎入内心的恐惧，她也会以手中的匕首，把它们连根挖起，尽株拔去。

天黑之后，集镇里空荡而荒凉，宛如一座人去楼空的鬼城。夜风从远处的不归山灌出，把尘土狠狠地打在地上，又卷起败叶远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三更天边，屋子外面的古木枝桠呼啦呼啦地巨响，定睛看定，屋檐上飞过几道人影。霍思如心念电转，最终还是握紧手中的匕首，纵身跃了出去。

他们速度太快，她好不容易追上了其中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和他一番交战。匕首适合近距离袭击而不适合远攻，从她入桃花坞的第一天起，楼主便告诫过她很多次。

然，江湖上能把一把短匕使得翩若惊鸿出神入化之人，大概只有桃花坞的霍思如。黑衣人携带了两把兵器，一柄短斧，一把长剑。在黑衣人被逼至走投无路之时，短斧破空而来袭她左臂，长剑如闪电般落下直刺她命门。

霍思如思绪转圜得极快。她最擅长的是先迷惑敌人，在多次虚招后找到对方致命的弱点，然后以手中之匕，一击毙命。

侧身滑过黑衣人的袭击，霍思如翻转手腕，刺向黑衣人命门，便是这个空当，她的余光瞥见了一柄冷剑。

不对。

闯入的长剑被霍思如的短匕抛开，沉入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