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宫墙内外藕丝连

秋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凉爽的风使人身心舒适，最适合理性者深思熟虑。

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嬴政要让自己的功绩足够天下人对他心悦臣服。而现在统一六国的功绩明显还达不到这个要求，所以他还要再战！

地图铺展在他的眼前，那些密密麻麻标注着的红色朱砂是他已经攻克下来的城池。这地图上描绘的是中原七国，当然，此时此刻所有的地盘都属于他嬴政了。

但是他还有些不满足，他知道北方还有北狄，西方还有西戎，南边还有南蛮。

北方一片荒凉，他不屑于统治，而且北方人悍勇无比，真要是对付起来有很大的难度。所以兴兵北上是不太合适的。

西戎是秦国的老对手了，当初平王刚刚即位，被正式册封为侯爵的秦襄公以疲弱之秦攻强悍之西戎，虽然最终死于岐山，但却为秦国打下了广袤的疆土，为秦国日后的强盛奠定了基础。而从根本上讲，其实地处中原西垂的秦国原本就是西戎人迁徙而来的。到现在西戎地区的富饶土地都已经被占领，剩下的那些地方炎热干旱，秦始皇这个完美主义者并瞧不上眼。

那就只有南蛮可以动一动了。嬴政的眼睛慢慢盯向了瓯越之地，在哪里，还是一片洁白。没有细致的地理标记，也没有醒目的朱砂红点，这让嬴政的思绪一点点扩散开来，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在嬴政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人讲过越人勾贱卧薪尝胆的故事。对于那一个隐忍不发，一朝起而仇尽灭的男人，嬴政心中一直存留着一分敬畏之心。正是因为这一份敬畏，他对于瓯越之地的人都怀有一种亲切感。他甚至很想去瓯越之地好好看一看那一方水土。

正是因为嬴政这么一点点的心思，秦国的大军并没有灭亡越国。齐王想要当一个五百里封地的小君主，却被嬴政给饿死在了树林之中，但越过的后嗣直到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在嬴政身边服侍的赵高看到嬴政那灼灼的目光盯着地图下方的越国，还以为嬴政要攻打他，便自作聪明地把朱砂笔端了过来，说道：“天下如今都是大王的了，那些残存的蛮夷之地，也应该被朱砂勾去才是。”

嬴政眉头一皱，喝道：“要你多嘴？”

赵高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战战兢兢躲到了一边。赵高对于嬴政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当初荆轲前来行刺的那一天，他着实见识了这位天下第一刺客的有多么的勇猛，可即便荆轲再厉害，终究还是死在了嬴政的剑下。

那一天之后，赵高知道自己服侍这一位君主不光腹中满韬略，身上也兼有武功。而这些都是让赵高恐吓的东西，赵高最害怕的，是嬴政那捉摸不定的心思和云彩一般须臾变换的表情。

当初吕不韦为相国的时候，嬴政面对吕不韦是何等的亲热，吕不韦几乎要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嬴政，比嬴政的父王嬴子楚对他还要好。可是缪毐叛乱之后，嬴政却毫不留情地将吕不韦打入尘埃。对吕不韦的爱戴和对吕不韦的怨恨交错着，让赵高根本不清楚嬴政他对吕不韦究竟是什么态度。

当初韩非前来秦国，嬴政仿佛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一般格外亲热对待，恨不得把韩非接进自己的王宫中与他一起睡觉。但最后韩非却惨死于嬴政之手，当初嬴政下令关押韩非之时的狠毒与接见韩非之时的亲热对比鲜明，让赵高心神震颤。

过往的种种事情烙印在赵高这个宦官心上，让赵高对嬴政无比地畏惧。

这一次其实赵高已经猜对了嬴政的想法，但是嬴政依旧骂了他一句。这样的事情出现过不止一次，赵高已经有些麻木了。

当晚，嬴政便召唤了大将屠睢。

这几天朝堂之上闹得最凶的是分封制，以王绾为首的秦国旧臣一律主张分封，但是嬴政却迟迟不愿意同意，只是仍由大臣们不断地请议讨论。

屠睢虽然是一个武将，连着听了很多天这事儿，让他很是烦闷。今晚突然受到召见，他还有些个意外，猜度着文官争论了半天，皇上可能是想问一问他对于分封制的意见。这可让他有些头大了。

来到王宫见到出门迎接的赵高，屠睢赶忙打听道：“中车大人，今晚陛下喊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分封的事情啊？”

赵高闻言眉毛一挑，心想这种大事儿王上早有决断，跟你一个武将哪里说得着这些事情？但是他嘴上却没有漏风，只是道：“我也不知道，将军快些请吧，皇上等了好一会儿了。”

屠睢只得摇了摇头，朝着寝宫内走了进去。屠睢原是韩国的一个降将，十分的勇猛，这些年来在征伐六国的战争中一直担任着秦军中军的冲锋将领，十分的悍勇。然而当初在秦国攻打韩国的时候，这个人对秦国的军队还造成了很大的威胁。投降后因为扶苏在嬴政面前为他说好话，才使得他保住了一条性命。

“屠睢，你来了，过来看一看。”嬴政正盯着地图来看。

屠睢走进之后看到桌面上铺展的是一副巨大的地图，心中这才安稳下来，原来皇上找自己说的不是分封之事。然而心思刚刚安稳，心跳却又骤然加速，难不成皇上又要兴兵打仗？那叫自己来，岂不是说明自己有机会担任主将吗？

他顿时有些激动了，当下靠近地图看了起来。

“朕一直很是好奇，当初楚国不过弹丸之地，向南开发之后竟然有了万里疆域。而今朕却又发现，这楚国之南更有数百瓯越之族。你说这中原南部，究竟有多大的疆域呢？”嬴政看着地图南部眯着眼睛问道。

“臣不知。”屠睢抱拳说道。

嬴政笑了笑：“那你愿不愿意代朕前往南方查看一番呢？”

屠睢脸色潮红，当下咽了一口唾沫：“多谢皇上信任，臣万死不辞！”

“好！南方边陲不过是一些蛮人，你要速战速决，朕等不了许久。”

“是！臣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南部所有的土地！”屠睢朗声喝到。

“好了，那你便去吧。”嬴政简单说了两句，便打发屠睢离开了。

看到屠睢离开的时候，走路都有些不稳了，赵高心中连连赞叹：皇上现在的用人手段真是越发厉害了。若是在朝堂之上直接任命屠睢为南征将军，恐怕屠睢不见得会对皇上死心塌地，可是这提前单独见屠睢一眼，屠睢便以为陛下这是对他青睐有加了。士为知己者死，这简单的一会晤，屠睢便对皇上更忠心了。

而嬴政心中想得则更多。他的大秦帝国迟早要让扶苏接手，众所周知，屠睢是扶苏那一派系的人。眼下朝堂之上有功之臣太多，自己一旦撒手人寰，这一个个功高震主的，扶苏恐怕一时驾驭不了，只有自己提前安排，扶苏以后继承大统才容易一些。

“好了，你去休息吧。朕要入寝了。”嬴政朝着赵高挥了挥手说道。

“是。”赵高当下躬身一礼，慢慢退出了寝宫。

夜已经深了，但是离开嬴政寝宫之后的赵高却迟迟不能够入睡。

烛光淡淡，然而他的心中却十分的忐忑。此时他提笔对着一张空白的竹简，脑海中满是秦王那狠厉的鹰眼。

赵高就有些害怕。他看了看手中纤细的毛笔，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用。

其实他原本是赵国王室的宗亲，当年忍辱负重来到秦王身边，为的就是刺杀秦王，为赵国三十万被坑杀的士兵报仇。但随着他慢慢在秦王身边蛰伏下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再没有动手的勇气了。

嬴政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他仰望。而且随着服侍嬴政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嬴政已经产生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这种感情很模糊，但确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赵国那么多人，此时全部都乖乖听从嬴政的统治已经将近一年了，也没有人反抗，自己孤身一人，即便杀了嬴政，又能有什么用呢？

此时他内心中的焦灼，也不是因为犹豫杀不杀嬴政，而是纠结于该不该动手写这一封信。

他早就没有了刺杀秦王的勇气，可是自己的身份却被一个人牢牢的掌握。

这个人权倾朝野，当年要不是他的帮忙自己不可能成为嬴政的近侍。然而自从得到那个人的帮助之后，他便被那个人牢牢握在了手里。

他深深的知道，自己私下里的行为要是被嬴政知道，一定会引来滔天大怒！可要是自己不这样做，那人把自己的把柄交给嬴政，自己同样难免一死啊！

百般犹豫之后，他终于还是下笔写道：“王不喜分封。”

他在竹简上慢慢写下了这五个字儿。

秦国同行的文字是西周太史籀所制的大篆，然而此时赵高眼前那细细竹简上的文字，却绝对不是大篆。籀文大篆是周朝晚期使用的文字，为显示国威，于是将原本的钟鼎文的文字，繁化而成为籀文。这些字儿左右均一，稍涉繁复，象形象事之意少，规旋矩折之意多。

但是赵高所书写的这五个字儿却绝不是这样。竹简上的那一个个字迹横平竖直，圆劲均匀，粗细基本一致。

所有横画和竖画等距平行，所有笔画以圆为主，圆起圆收，方中寓圆，圆中有方，使转圆活，富有奇趣。而在此之外，每一个字儿单独来看还隐隐有些平衡对称的意思。这对称不仅是左右对称，上下对称，而且还存在于字的局部对称，圆弧形笔画左右倾斜度的对称。

这字儿非但不是大篆，反而比大篆更加简洁好看。

也不知道赵高这样一个宦官是怎么写出这样漂亮的小篆的。

赵高写完这五个字儿之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喊人道：“来人啊！”

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推门走了进来。赵高伸手将那一片薄薄的竹简拿了起来，那小太监赶忙双手接过来放进袖口，随即又转身离开。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一样。那赵高抬手的时候眼睛看都没有看那小太监一眼，而小太监更是一句话没有多问，接过竹简便转身离开。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赵高都会坐在案几之后反思一下自己这一天的行为。没有谁能够随随便便成功，赵高日后能够从多疑而强力的嬴政手中得了遗照，足见嬴政对他的信任。而这一份信任，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在一天的胆战心惊之后慢慢梳理自己天侍奉的殷勤程度，然后思考一下今天秦王对各方面的态度，最后还需要想一想明天秦王有可能的吩咐……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赵高都有一个自我反思总结的过程。而伴随这一过程产生的竹简，则从咸阳宫城中心的章台慢慢出发，经过兴乐宫、六英宫、械阳宫才进入七庙，最后从七庙后门离开，转而进入李府。

这一路兜兜转转，光是经手的人便又五六个。赵高经过这一条单线的消息渠道不知道向外传递了多少消息，可是嬴政直到现在竟然也没有将这些人抓起来，这真是奇怪。

送出竹简之后，赵高才慢慢脱下衣服，洗漱一番睡觉了。等待他的明天，又将是战战兢兢。他有时候真的想让黑夜无限地延长，自己好能一直睡下去，再不用起来服侍嬴政。

消息传入李府之后，很快便到了李斯的手上。

慢慢拆开竹简上套着的锦囊，李斯终于看到了那五个字儿。

其实李斯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分封这一件事情。毕竟王绾上书请议分封之后，朝堂上下对此事是议论纷纷，李斯觉得这事儿总得有解决的一天。

此时看到这一条薄薄的竹简，李斯常常出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在朝堂上该如何应对了。

其实同样作为荀子的徒弟，李斯和他师弟韩非子所学的内容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韩非子所学的多是帝王心术，要求从帝王的角度出发看待整个天下，韩非子所主张的实用方法论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御臣之术。

李斯则是正好反了过来，他研究的侧重点，则是臣服之术，要求从臣子的角度猜度帝王的心思，最终通过笼络帝王之心而达到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帝王心术在六国灭亡之后，也就只有嬴政和扶苏两个人用得着了，但臣服之术，却是每一个私学官学的弟子都可以学习应用的。

李斯看完这竹简之后，立即将竹简对在了油灯之上。看到竹片一点点冒出青烟，尚未干透的竹片上的焦黑中漏出那些跳动的仿佛是痛苦的呼喊一般的气泡，李斯慢慢陷入了沉思——如果不采取分封制，应该怎样来治理天下呢？

如何治理天下，曾经是周公的难题。

当初的分封制度实在是不得已而行之。原本商朝坐大，全赖商族实力最强。周人虽然地大，不过是南蛮之勇，与商族的实力相比较，那是天壤之别。之所以周武王能够取胜，完全是因为西戎来犯，商纣王率兵西征，那时周武王率兵而起，内外夹攻，赢得实在是不光彩。

所以即便最后周武王姬发夺权，各路氏族也根本不服气，根本不听从周武王的命令。周公分封，使得原本的寻常氏族也活得了爵位。各路诸侯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尊贵的身份，他们自然也乐意。获得爵位之后，这些诸侯所做的不过是名义上对周武王的臣服，这又没有实际上的损失。他们也乐意如此。

相比而言，此时大秦一统，与当初武王伐纣的天下，亦有相似之处。初得天下而各方不服，但问题是，周武王能够灭亡商纣王，却不是各路诸侯联合的对手，而大秦奋六世之余烈，将各路诸侯一一破之，各路诸侯心有不忿却依旧不得不服。所以说周公必须要分封，不得不分封，而大秦却不必分封

如此这般想着，李斯渐渐来了感觉，继续沉思了起来。

青烟袅袅，竹片终于承受不住高温开始缓缓燃烧起来。李斯的眼神中跳动着火花，看上去十分明亮。

他能够想出比周公的分封制还要厉害的治国方法吗？

第二天嬴政起的很早，更衣之后出了寝宫，看了看初升的太阳，只觉得有些个发困，似乎是昨晚没有睡好。

看到身旁站着的侍卫，嬴政淡淡问了一句：“昨晚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写的是‘王不喜分封’。”

嬴政淡淡一笑：“很好，很好……”

早朝的时候，李斯眼圈发黑，显然昨儿一宿都没有睡好。不过他脸上见不得一丝疲惫，反倒是满满的兴奋。

“拜见皇上！”

群臣齐齐躬身行礼。

“都起来吧。”嬴政坐到了王座之上，淡淡吩咐道。

“今儿再来谈一谈分封的事情吧。”等着众臣都起身之后，嬴政又说了一句。

这个被大家已经讨论良久的议题又被抛出来了。一班武将除了屠睢，只觉得兴趣索然，那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完没了？

但是一听到分封二字，文臣们仿佛是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眼睛锃亮，满是期待。

王绾当下踏前一步说道：“诸侯刚刚被灭，燕，齐，荆地处偏远，不再那里设置诸侯，不足以镇抚当地百姓。所以臣请皇上分封诸子镇守四边！”

王绾刚刚说完，王贲便上前一步道：“丞相所言甚是，齐国虽然已经臣服，然而齐地依旧聚集了不少六国亡徒，他们还时时刻刻想着要推翻我秦国的统治。臣以为应当封公子团生于齐地，方能使齐地安稳。”王贲此时已经开始上奏请议分封的人选，仿佛分封制度已经被确定下来似的。

王绾和王贲两个人口口声声说的是请分封诸公子，可实际上心里还是打着算盘，想要嬴政分封自己这样对于秦国有功劳的大臣。

嬴政冷笑了一声，道：“李斯，你一直没有上奏请朕分封诸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议论？”

李斯抬头看到了一眼，注意到嬴政那玩味的眼神，他微微一笑，朗声道：“昔日周室分封子弟，原本想着各诸侯之间友好和睦以互相帮扶保证周室的安稳，然而分封不过二代三代，个子弟之间关系便疏远了。最后的结果则是各诸侯之间互相攻伐，而周天子却根本无力禁止。如今赖陛下神明，使得各诸侯都皆为臣服，这才结束了纷纷乱世。若是再行分封之制度，不是使得大秦帝国重新陷入周朝分崩离析的怪圈吗？”

李斯朗声喝问，说道激动处把手从袖口中伸出来，凝神四顾，仿佛在问大家问题的答案。

他这简单干脆的回答立马让秦始皇喜上眉梢。

嬴政就想着李斯能够说出不同意见，此时看来，李斯这厮简直生猛异常，不仅说出反对分封的意思，反倒是义正言辞，大有和分封制度势不两立的意思。看李斯那表情，嬴政露出了白牙。

李斯这一举动，立马就惹怒了众人。然而大家伙也看到嬴政对李斯的回答十分满意。于是乎只是情绪低落地交头接耳，根本没有人敢站出来直接反对。王绾却冷冷一笑，看向李斯道：“好！”

这一声喝立马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就是嬴政也看向了这个被气坏了的老头。

王绾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反问道：“敢问御史大人，既然您不同意分封制，那么这天下该如何治理。陛下虽然英明神武，勤恳为政。但这天下之大，烦事之多，绝不是秦人没有出关时候的模样了。陛下虽然年富力强，但最近处理的奏章，也已经是十天以前送来的文书。不知道如此积压下去，章台宫内的奏章一天比一天多，那些陛下来不及处理的政务该怎么办？你难道要活生生累死陛下吗？”

这话问的义正言辞，明明是你这嬴政意思来的，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因为他这些天在处理政务的时候确实有些焦头烂额。此时他把目光重新看向了李斯，希望李斯能够有什么好的主意。

李斯一步走了出来，虽然他脸上有和这章台殿地板一样黝黑的颜色，但他那眼神却充满了光亮，在这一刻，整个大殿都变成了他的舞台。

秦王的眼睛亮了起来，此时此刻李斯的神态举止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或许是吕不韦刚刚引荐李斯为自己召见的时候，李斯当初虽然穿的不如现在体面，但当初那毫不拘谨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他印象深刻。他还记得当天李斯给自己所讲的关于厕所的老鼠和粮仓的老鼠的笑话。

或许是郑国来秦想要修建成了渠道的时候吧。得知自己被骗之后他自己气愤异常，要将所有留在秦国的外邦臣子全都逐出秦国。那个时候又是这个李斯站了出来，一番侃侃而谈让他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又收回了逐客令。

不过同样也是这个李斯，一手策划害死了韩非子。直到现在嬴政还是不能理解，李斯究竟为什么要将他的同门师弟给害死？

嬴政对待李斯的态度是复杂的，他知道李斯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同时也知道李斯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有时候每每想到儒生们所歌颂的孔子，他就会心生仰慕，若是有这样一个高尚的臣子，自己内心会有多么的欢喜。然而一想到孔子说十年就可以让天下太平的言论，他又摇了摇头。比起孔子这种只会说大话的人，还是李斯这样的小人好用一些。

李斯摇了摇头：“王上勤勉为政，这事儿无人不知。然则既然陛下勤勉为政，可那些奏章还是看不完，这能怪谁？”

王绾说道：“自然是因为没有实行分封的原因。若是一旦实行分封，各个地方的诸侯管理自己的政务，陛下需要亲自过目的文书自然就少了。”

“哦？您这意思是只要不封给臣子土地爵位，臣子便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了？”李斯摸着胡子反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臣子为陛下排忧解难，自然是分内的事情，与分封无关！”王绾有些惊吓地回头看了秦始皇一眼，赶忙解释道。

嬴政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插话的意思，只是依旧看着李斯。

“既然如此，那陛下看不完的奏章，便让其他人分着来看便是。”李斯看到王绾吓得不轻的模样，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

听到这话，嬴政立马皱起了眉头。

王绾听了李斯的话，更比方才还要紧张，伸手指着李斯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扶苏这个时候诧异道：“御史大人的意思是，要臣子代行王政？”

嬴政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人，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要不是实在抽不开身，他恨不得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此时此刻听到李斯竟然想要把最最重要的批阅文书的权力从嬴政手中分出来，大家都有些诧异：这李斯难不成是不想活了吗？

嬴政没有着急，他知道李斯素来不会这样冒失地说话，只是挺起身子往后靠了一下，换了姿势继续听李斯论述。

李斯转头看向了突然问话的扶苏，脸上漏出一抹柔和的目光。扶苏现如今已经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太子，他对扶苏也得有必要的恭敬。

“非也，王权自然不可剥夺，只是地方官员的职责要增加。”

此时朝堂上的众臣都已经吓蒙了，当着嬴政的讨论要不要把文书分给别人看，这不论如何都是一件吓人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嬴政会什么时候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将李斯给赶出去。

隗状此时觉得自己似乎距离丞相的位置又进了一步。

场上只有扶苏看出了李斯的胸有成竹，也露出了笑容问道：“不知大人这话是何意？”

“还是方才我问丞相的那一个问题，王上勤勉执政，每日所观看的奏章是你我十倍之多，然而即便如此，文书还是看不完。这是谁的原因？”

嬴政突然一笑：“御史大人该不是说朕看得奏章还是太少吧？”

这是一个笑话，嬴政自己说完便哈哈笑了。然而大臣们却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嬴政这是什么意思。嬴政难得幽默一回，群臣却不给面子，这让他觉得很丢脸，当先脸色又变得铁青。

“李斯，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出来，不要跟寡人卖关子！”

李斯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先前说的话冲撞了嬴政，当下拱手一礼，赶忙说道：“皇上，微臣以为，周朝之所以崩毁，全是分封之祸患。大秦若想万事不衰，必然不能实行分封制度。而陛下虽然日极万里，然而精力有限，必不能处理天下所有事项。故而微臣敢请陛下封各地郡守，代为处理天下小事，择其紧要的以文书送至章台宫陛下参阅。如此一来，陛下总览天下大事儿而不为小事所困，政务处置便大为顺畅。”

嬴政出了一口气，疑问道：“这郡守是个什么意思？”

“郡守有诸侯之权，掌握一方政务。然则不得动用兵甲，毫无兵权。一郡之事借由郡守处置，郡守之下更有县令，县令处置一县之事。如此政务分层分批处置，皇上便再无不济之忧。”李斯说道。

嬴政听了皱了皱眉头，然而他还没有说话，王绾便冷笑道：“御史大人好生无聊，这所谓的郡守县令，与各地诸侯大夫有何不同之处？难不成把分封制换个名字改成郡县制，它就不是分封制了？”

李斯咧嘴一笑：“不错，分封制若是改成郡县制，自然就再不是分封制了。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诸侯大夫可以世袭，而郡守县令由咸阳方面统一任命。若是有郡守擅离职守或者办事不利，皇上随时可以下令将其撤职查办，再委任新的郡守县令。”

“哦！”嬴政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李斯的话。

李斯这郡县制其实就是把自己手中批阅奏章的权利分出去一部分，然后换成任用批阅奏章的官员的权利。

扶苏也恍然大悟：“御史大人奇思妙想，扶苏佩服！”

“好！”嬴政一拍大腿，直接站在了李斯的身后。

这一声“好”叫了之后，原本打算好李斯理论一番的王绾也只能哑口不言了。但是众位大臣们还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大家谁都没有想到李斯会第一个站出来否定分封制，更没有想到他竟然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郡县制。

不过有不少臣子比如隗状、冯劫他们看出嬴政十分看好李斯所说的郡县制，当下便慢慢走上来和李斯复议，想要具体了解一下李斯对郡县制的更多想法。

然而朝堂之上依旧有人坚持反对李斯的郡县制。多少为秦国一统天下做出牺牲的战士们想得便是能够获得世袭的爵位，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过上优越的生活。此时此刻李斯这么一说，不光是王公贵族们分封诸侯的想法破灭了，就是大夫们想要获得封地的旧制可能又要收到影响。所以王绾，王贲、王翦等人都坚决不同意郡县制。

一开始秦始皇只是说了一个“好”字便陷入了沉思，大臣们在大殿之上只敢窃窃私语。但是随着讨论声音逐渐加大，嬴政也没有责怪，大家伙儿便放开胆子吵了起来。

“好了，诸位爱卿不必再争了。”

秦始皇笑了笑，阻止了大家的纷争。

等着大家都不说话之后，嬴政继续说道：“其实平王东迁以来，天下之所以困苦纷乱，就是因为各国诸侯纷纷独立，互相之间争战不休。现如今靠着祖宗保佑，朕才能够一统天下。此时若是再行分封，不是为后世子孙留下无穷的祸患吗？朕现在已经决定了，不再分封诸侯，将这天下分成若干郡县予以治理。”

秦始皇的迅速决定让王绾和王翦等人猝不及防，他们没有想到分封的朝议才刚刚被提出来便已经被皇上敲定了结果。

其实他们一心主张分封制度，除了有私利的考虑外，更多的还是为了大秦的社稷。虽然李斯所说的小事地方决断，大事儿咸阳决断却是是一个减轻皇上负担的好办法，但是齐地，燕地、楚地这些个地方距离咸阳足有千里，若是一旦有突发大事儿，地方不敢擅动而问政咸阳，往来千里等到咸阳方面的命令传过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再者，地方上的郡守县令，权利和诸侯一般。若是不分封爵位，他们心中没有顾忌，做起坏事儿来更是无所顾忌，这对于秦国的统治无疑也是一个祸患。

然而秦始皇已经拍板，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默认了这个事实。

嬴政继续说道：“好了，李斯，既然这郡县制是你想出来的，那么划分天下郡县的事情，朕也交给你去办。你先划出一个大概的章程来，改天拿到朝堂之上咱们再讨论一下，便可以尽快实行郡县制了。”

李斯赶忙点头道：“喏！”

“如今天下一统，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还望众爱卿能够尽心尽力，恪尽职守，安抚天下万民。这些天诸位爱卿送上来的治国之策，其实朕都已经仔细阅读过了。有些治国之策非常好，今天就先不说了，以后咱们慢慢商讨。”

嬴政说到这里，大家还以为这边要退朝了，然而嬴政突然有宣布：“今日，朕要宣布一件大事儿。那就是为了更好地处理政务，寡人决定恢复左右相的制度。所谓丞相，便是上承朕的旨意，下为众臣的表率。”

听到这个消息，李斯眼睛一亮，心突然“噗噗”跳了起来。他原本是楚国蔡地的人，虽然进入秦国之后便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当上丞相，但是他也知道作为一个外臣，能够担任御史大夫就已经是非同一般的荣耀了，当丞相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今天，嬴政在自己提出郡县制之后，突然提出要恢复左右丞相的官职，这是不是暗示着自己在秦国这么多年的功劳，终于要把自己推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呢？

就是不明真相的众位大臣看向李斯的眼神也都变了。

“朕决定，封隗状为右丞相，王绾为左丞相。”

嬴政不给大家伙儿喘息猜疑的时间，紧接着就把左右丞相的人选给公布了。

群臣甚是震惊，王绾担任左丞相大家都猜到了，只是隗状，怎么可能是右丞相呢？他一个五大夫，怎么会越过李斯这个御史大夫成为丞相？当下大家伙儿再次窃窃私语开来。

隗状倒是放下心来，端着一脸古井无波的面孔，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笑意站在原地。

“众爱卿觉得有什么不妥，尽可以复奏言明。”

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见李斯自己都没有说话，更是都沉默起来。不少主张分封制度的人这个时候免不了开始笑话李斯，一个人违背了大家伙儿的意愿，现在好了吧，自己也被隗状给抢了先机。

“既然众爱卿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决定了！”

当下隗状和王绾出列听封。隗状在百官之中位置较低，上朝的时候站在百官之后。此时从队伍后面慢慢走出来，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用羡慕的目光盯着他看。

李斯心中难免有些丧气。这么多年自己确实是一心为秦国的发展做出了不少的贡献，即便是昨晚，他为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郡县制也是熬了一个通宵。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胳膊仿佛被人砍了一刀酸痛难忍。如此为秦谋福，怎么还不得重用呢？

而且扪心自问，李斯觉得自己已经立下的功劳也不少了，怎么嬴政始终不愿意把自己放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呢？

然而一转念，他也知道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功劳太大，才让嬴政心中生出一些畏惧。想到这里，他努力低下头，不敢让嬴政注意到他脸上那不甘的面容。

设立左右丞相之后，大家本以为今天的朝议就到此结束了，然而秦始皇紧接着宣布道：“另，命屠雎为南征大将军，率领五十万兵马南征瓯越之地，务求我大秦版图囊括宇内！”

屠雎早就等着这一句话了，王上刚刚说完，他就一步踏出，虎躯一震喝到：“末将领命！”

王贲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荒唐。南征瓯越这样的大事儿，竟然要交给一个偏将屠雎？

“臣有本奏！”王贲上前一步，躬身说道。

“讲！”嬴政似乎料到了王贲有话要说，挥手让他直言。

听到这一声喊，大家伙儿都以为年轻气盛的王贲有些不服气，想要和王上讨个公道。可谁知道王贲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一脸笑意，道：“臣早年伐楚，后杀魏王假，再虏燕王，后又虏赵王。这么些年征战早已经使臣吗，满身伤患。此次东征齐国，又添新伤。臣虽年迈，然而战意全无，还望王上准臣告老还乡。”

王贲此时不过三六岁，正当壮年，却学者那些老臣一般说出了一句“告老还乡”，让大殿之上的臣子们听了都觉得十分古怪。

而这一次嬴政却从王贲身上看到了王翦的影子，他自然知道这是王贲在用自己的功绩来威压自己。他虽然没有主动请求南征大将军的职位，可是这告老还乡，就是以退为进的胁迫。王贲越是这样，嬴政心里越发觉得难受。他不会轻易接收任何人的威胁。

“那你就回频阳去吧！”嬴政没有好脸色地说道。

王贲赶忙躬身答谢：“多谢王上厚爱！”

若是王贲跟屠雎争一争，或许嬴政心里还会十分高兴。但王贲这样以退为进，既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又表示自己的谦虚不争，看上去就很让人难受。

短短的两三句话，嬴政便将朝堂之上的文官和武官的势力格局都变了，这让所有的臣子们都有些但又害怕。

然而嬴政却闭上了眼睛。

方才隗状出列之前和扶苏的那一眼对视，王贲告老时屠雎看向扶苏的那一脸担忧都清清楚楚落在了他的眼里。

没有人知道嬴政内心的真实想法。大秦刚刚一统，臣子们不得分封嘉奖，原本的有功之臣却纷纷被冷落，这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秋天来了，天确实凉了，这一点嬴政也能感受到，他头头朝着扶苏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闭上了眼睛。

秋天虽然有凉风，可是也有果实。大秦基业要是想长久，必然要吹几鼓冷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