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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作者:野芒 | 发布时间 | 2017-08-09 | 字数:3069

也许是由于穷日子过得久了缘由,汉语里边,描述穷的语句格外丰富。

有的雅。像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盗之粮等等。有的则俗,如揭不开锅了,粘粥沾不住锅了,提不上裤子了等等,可以说全都生动形象,准确恰当。可在和祥县里,表达这个含义的语句用得别具一格:穷得男人连屌也没有。

这里边有个故事。

和祥县是个多山的小县,县最东边有个兔子不拉屎的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当年却以山高、地少、人穷、偏僻在全县闻名。一天,一个城里人到村里来看他的朋友。这个朋友在这穷村里穷得出类拔萃、登峰造极,全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六七口,却只有一条裤子,平日里哪个出门哪个穿上遮羞。这位城里人头一次来这去处,不知底细,没打招呼便一步闯进屋去。这家人正窝在炕上呢,猛不丁见一个大男人走了进来,全都慌得像地下党开会时突然有特务闯进来。倒是那个朋友的老婆急中生智,跐溜下了炕,一闪身躲到了门后边。这城里人是个近视眼,眼瞅着有个人从面前闪过去,却没认出是哪个,便问他的朋友。朋友不好意思说这是自己的老婆,便撒个谎说那是自己的儿子。城里来的这位老兄听了,顿时感叹起来:和祥果真穷啊,穷得男人连屌都没有!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不过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

从前的和祥的确是穷,所以这“段子”在全县家喻户晓,后来还因为一件事在全省传扬开来。有一年,县上的一把手魏呈武到省里开会,就餐时跟同市其他县的几个头头坐在一桌,吃喝得高兴,那几个头头那壶不开提那壶,便拿这“段子”开起魏呈武的玩笑来。魏呈武到底身经百笑,练就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将风度,面对同僚的挪谕,面不改色心不跳,庄重严肃地道:“无屌一身轻!”据目击者统计,魏呈武这话一出口,一桌上吃饭的,当场笑倒四个,笑晕两个,最严重的是邻县的一位女书记,一笑之下让鸡骨头卡在喉咙里,当下倒地,送去了医院,创下了一项省里开会发生工伤事故的历史记录。也正是因了这事,“没屌”的段子加上和祥的穷,走出了县,走出了市,又传遍了全省。

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之后,和祥县的经济渐渐有了起色,虽还称不上小康,但最穷的几个村吃穿问题都已不是问题了,所以,这个“屌”“段子”也就渐渐地失去了传播的土壤,像过气的明星或下了台的官员,没大有人讲说也没大有人知晓了。近年来,却有一大些新“段子”冒出来,内容更丰富,传得比当年的这个故事还广,知道的人也更多,文化含量更大,文学色彩更浓,故事分成几组,每组各有主题,还有个题目以提纲挈领,叫做:四大绿四大红。

你只要到了和祥地界,随便逮一个会说话的小孩,问他什么是“四大绿四大红”,他便马上不打顿儿像背儿歌一般说出来:“四大绿:足球场、西瓜皮、王八毛、邮电局。四大红:消防车、输血瓶、母牛X、韩成龙。”外人听了,大多不知道这几项里边都各有故事,只觉得这几句话说得有趣,总要哈哈一笑的,笑过之后,却又觉得其它几样都好理解,唯有这“韩成龙”一头雾水,往往要问一句:它是什么东西?

也难怪人家这么问,在这几样色泽鲜亮的东西里边,独有“韩成龙”不是东西,而是个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能说会道的大活人。这人之所以跻身“大红”之列,并不因他身上的颜色,而是因为他是县上最吃香,是县里的“红”人。

有个顺口溜说得好:低头弯腰笑嘻嘻,指指划划三二一,定是下级与上级;搂肩搭背晃悠悠,开口闭口妈个X,不是哥们是亲戚。这韩成龙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却是能跟县里的领导搂肩搭背、称兄道弟的那一路。在祥和县里,书记、县长面对部下的“标配”表情,是谁都像给他戴过绿帽子,一脸的深仇大恨,笑容像女人的络腮胡子,极为少见。即便是高兴时,眼皮也总向上翻着,嘴角向下耷拉着,好似不如此便显不出是身份一般,手下的那些小头儿们,在他们面前自然全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喘。独有韩成龙一见他们,总是先上前捶一拳,然后嘻嘻哈哈说笑一通,亲热得像情人久别重逢,这让县上的小官员们吃醋不少,可又无可奈何,人家韩成龙是和祥地界最高档的大酒店的老板,又头一个开上私家车,论有钱,在和祥县里,他若说是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竖起小拇指,也比别人的腰粗,官儿们自然也不敢拿他当个无足轻重的猪尿泡。更让全县官员不敢小觑的是,这韩成龙手眼通天,到省城去,书记跟县长想到省领导家里坐坐,根本就没门,可韩成龙到了那儿,人家领导夫人亲自迎出来,就这么牛。可是问他跟领导啥关系,韩成龙却总把头摇成货郎鼓,一迭声说没什么关系,这便像是富人顿顿咸菜窝头和穷人乍呼常吃满汉全席一样,他越这么说别人就越不信。反正是把他看成了老虎的鸡巴,谁也不敢随便去戳。在和祥县里,韩成龙虽说不是跺跺脚地皮动弹的主儿,可话一出口,不管香的臭的,好听难听,谁也不会只当是放屁。

只是韩成龙当年在陶瓷厂当工人时的上司、如今退休在家抱孙子的田怡然,却是横竖看不上这小子,只要有人在他面前一提韩成龙,他的嘴巴子立马便撇到耳朵根子上,总是满脸不屑地哼一声:“韩成龙,算什么东西!他给我提鞋都不配!他肠子有几道弯儿我全知道,几斤几两我也有数。说到底,他就是个泼皮无赖!”

做过陶瓷厂书记的田怡然说话向来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他扳着指头总结道:“如今发大财的哪个不是走的旁门左道?使得下三烂手段?只要会这几手不发财都难:一、胆大包天,二、贼鬼溜滑,三、不要脸皮。”就是当着省报一位姓王的记者的面,田怡然也没说韩成龙一句中听的话,仍是张着大嘴这么一二三四咧咧一通。只是后来报上登出来时,田前书记的话却成了这番模样:“老领导田怡然对企业家韩成龙的成功经验做了精辟的总结:一、有胆略气魂。二、讲求管理艺术。三、做事锲而不舍。”

本来想往人家眼里插棒槌,没想到倒成了送痒痒挠,自己还吃个哑巴亏,说不清道不明,把个田怡然气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逢人便骂记者没一个好玩意儿,有时遇到知己,说得兴起,还一定要讲个众人早就知道的笑话,把记者揶揄一番——

一个村里养着许多牛。一天,牛们突然炸了营,没命地四散逃去。有人就问牛:“你们跑什么?”一头牛说:“记者来了,他们来了要吃牛鞭的。”可那人看到,上次记者来时已割了鞭的牛也急急忙忙地逃走,便问“你的鞭已让记者吃了,你还跑什么?”那牛说:“记者除了吃牛鞭,还扯蛋呢。”那人又发现,一些母牛也随着乱跑,觉得实在蹊跷,就问它们说:“公牛怕记者吃牛鞭、扯蛋,你们母牛凑什么热闹?”母牛们说:“你是不知道呀,记者吃完了牛鞭,还要吹牛逼呢。”

当然,田书记讲这个故事时有所创新,实名化了,把记者换上了王记者的名字。

不过,大伙儿听了田怡然对韩成龙的评价,大多都不以为然。盛世英雄起四方,有钱便是草头王。人家韩成龙的大酒店竖在那儿谁没看到?人家开着奥迪车四处转悠哪个不晓得?这满和祥县能喘气会说话的有一个算一个扳着指头数过去,能找出几个这样的来?因此人们只把田书记当成了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反而斜着眼看起他来。每当这时,田怡然总是严肃地下个断语:“不信你瞪大了眼往后瞧着,他韩成龙早晚折腾不出什么好结果。我若看错了他,哼,我这‘田’字倒过来写。”

猛一听,田怡然这话硬邦邦的,可又一琢磨,这“田”字怎么倒,还是个“田”字,不禁一场大笑,都说严肃了一辈子的田怡然,老了没长出癌细胞来,倒长出幽默细胞来了。

可田怡然是个认真的人,也曾是做惯了思想工作的领导,发现大伙儿的表情态度与他预期的有相当距离时,便耐下心来,讲起二三十年前韩成龙在他手下时的事儿,以证明自己绝不是信口开河,对韩成龙的评价,是贯彻了“实事求是”的原则的。

这些事田怡然全都知根知底儿,有的还是当事人,说起来自然有枝有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