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上下两端初弄权

黑色胡地板砖铺就的地面深沉的仿佛一潭墨水，孤灯摇曳之中嬴政正站在案几之后慢慢抚摸着座椅之上的纹龙扶手。赵高此时并不在他的身边，这让他感觉有些不踏实。自从赵高升任中车府令开始教胡亥读书之后，便时常待在郑氏的钟霞府，嬴政身边少了赵高，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因为随身的仕臣使唤起来总是没有赵高好用，他时常感觉到赵高的好。

“去钟霞府把赵高给我喊过来。”嬴政淡淡说了一句。

“是！”

很快赵高便来到了嬴政的寝宫。看到赵高，嬴政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问道：“胡亥那个调皮孩子现在学的是什么？”

赵高说道：“殿下的字儿已经写得很好看了，现在在学秦国的律法。”

“哦？学了多少了？”

“才刚开始学？不是已经学了两年了吗？”嬴政皱着眉头问道。

“胡亥殿下很是聪明，秦律基本上都已经记熟了。只是这秦律很是复杂，虽然知道其内容，总得知道为什么要制定成这样的内容。这秦律前前后后经过无数人的修正，百里奚、商鞅、王绾和李斯等等大人为之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实在是博大精深得很。臣总想着给殿下讲的透彻一些，可是才思有限，所以教得很慢。”赵高低着身子说道。

嬴政闻言先是一愣，转而连连点头：“原来已经记熟了，那就好。至于为什么制定，就不需要教他了。即便学了也用不着，倒是该让你去教教扶苏，要是小时候让你来当扶苏的老师而不是让隗状那个老学究当扶苏的太傅，扶苏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整天和一帮儒生打交道。”

赵高诚惶诚恐：“扶苏公子聪明过人，微臣可当不了他的老师。”

嬴政听到这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今天就别去钟霞府了，陪陪朕吧。”

“是。”

随即赵高便站在了嬴政身后。嬴政依旧伸手摸索着扶手，却没有跟赵高说话。

其实嬴政现在对于北征的统军人选还是有些难以取舍。他一直觉得王贲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王家一门三将军，现在年轻的王离也开始逐渐展露出头角。嬴政一直害怕自己把王家捧得抬高形成功高镇主的局面。

嬴政又想了一会儿，伸手从木盂之中拿出一颗丹药来送进了嘴里。赵高赶忙送水，嬴政就了一口水，将那丹药服下。那红色的丹药顺着喉咙进入嬴政的腹中之后，立马散出来一股灼热，嬴政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下，忍不住把背给挺直了，仿佛沐浴在阳光下一样舒泰。

看着嬴政如此迷恋这丹药，赵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他见过羡门和高誓炼制这丹药，所用的材料除了他不认识的几位药草，更多的还是金石之物，因此这丹药看上去菜如美玉一般晶莹。赵高不以为这丹药有什么神奇之初，一个人整天不吃五谷杂粮，反倒是把石头当成美味，这能行吗？嬴政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消瘦，总有一天会毁在这丹药之上的。

“陛下是在斟酌北上的统军人选吗？”赵高问道。

嬴政感觉到丹药发散开来了，便点了点头。此时他皮肤上总有一种灼热感，仿佛被太阳给晒久了一般，让他不敢乱动弹。又一次吃了丹药之后他稍稍一运动，便蹭破了一大块皮肤，从那以后服丹以后他便不怎么动作了。

依旧靠在椅背上，他也没有回头，张嘴说道：“还是你最了解朕的心思。赵高，你说说看，朕应该用谁带军北上呢？”

赵高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奴才怎么敢妄自议论国家大事儿呢！”

“有什么不敢的，你的才学比大殿之上的文臣高出不少，也就是比李斯王绾他们差些。朕看过你批阅的奏疏，很好。朕既然问你，你便一说，朕又不会怪罪你！”

“是！”赵高赶忙说道：“臣觉得王贲将军最合适。”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奏报：“频阳奏疏到！”

嬴政冷冷一笑：“还真是凑巧，你刚说王贲，王贲便已经来了。你看一看他要跟朕说些什么。”

“是！”赵高赶紧上前把王贲的奏疏给接过来，看了一看之后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嬴政眯着眼睛问道。

“王将军说他身体不适，他推荐隗状丞相统兵北上。”

嬴政闻言皱了皱眉头，说道：“这王贲，自己不去也就是了，还跟一般文臣一样见识，要隗状统军，隗状他有那个能耐吗？”

赵高听出嬴政有些不高兴，也不敢回复，只是道：“隗状丞相以前好像确实带兵打过仗，他统兵的话倒是也挺合适，不过……”

嬴政睁开眼睛看了看赵高，道：“不过什么？”

“不过微臣有些担心，六十万大军不是一个小数目，隗状将军突然升任大将军，恐怕一时招架不住。”

“哼，你说的不错。要是你也推荐隗状，朕就要重重责罚于你了！”嬴政说完指了指桌子上的五六卷竹简，说道：“还未出兵，隗状便频繁请兵想要带军北上。扶苏也帮着他说话，弄得一班儒生都来帮他说话。朕，偏偏就不让他统兵。”

“隗状大人官居左丞相，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领兵作战呢？”赵高不解地问道。

“还不是想趁机培植势力，还在朝堂之上站稳！”嬴政说道。

赵高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把竹简放到案几之后又静静站在了嬴政身后。

“你接着说，除了王贲和李信，你觉得谁还适合统兵北上？”嬴政又问道。

“臣实在是不知道了。”赵高摇头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突然又有奏报道：“丞相李斯大人求见！”

赵高看了嬴政一眼，嬴政轻轻挥了一下手，赵高赶忙喊道：“宣！”

很快李斯便迈着小碎步来到了嬴政面前。看到李斯拘谨拘束的模样，赵高冷冷一笑。李斯也不曾看见，只是直接说道：“臣李斯请安。”说着深深一鞠躬。

“所来何事？”嬴政坐了起来直接问道哦啊。

“臣知陛下正在择选北征之将，臣特来举荐。”李斯站起来说道。

“哦？你举荐谁？”嬴政有些好奇，李斯这人虽然京城与他议论国家大事儿，但是对于具体的领兵作战一直不怎么关心，今儿怎么突然来举荐将才了？嬴政眯着眼睛稍微一想，便突然想着李斯可能是要举荐隗状，隗状这人看似博学，实则迂腐，要是让他来统兵，必然会导致北征失利，到时候李斯便可以不动神色将其给除掉了。想到这里嬴政又说了一句：“你举荐之人，朕必然用之，若是北征失利，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微臣明白，若是此人北征不利，臣愿意与之同罪处置。”李斯朗声回答道，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地犹豫。他这么一说，嬴政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就是赵高也都有些个好奇起来。、

“你说吧，你要举荐谁？”嬴政问道，同时心里开始想起蒙武、蒙恬、蒙毅、李信和王离等人的名字。

“臣举荐章邯！”李斯说出了一个嬴政根本没有想到的人。

“章邯？”嬴政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想起了之前南征瓯越只是李斯前来举荐的那个人，他回身看了一下赵高，问道：“还是那个咸阳少府？”

李斯点了点头：“不错，正是现任咸阳少府章邯。此人胸有韬略，熟读兵书，真乃一奇才。臣与之交谈，只觉白起在世，王翦不如。若陛下重用之，必然为我大秦又一名将。”

嬴政听到这话歪了一下脖子，然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李斯则不再多说，他已经说的足够明白，而且把自己也给赌了进去。听到这话姬掘突摇了摇头，道：“你确定要举荐他统领六十万大军？”

“不错！若是章邯失利，臣愿意认罪伏诛。”李斯说道。

嬴政微微一笑，随即便笑除了声音来，连连摇头说道：“好，看来你还真为朕又找到一将才。来人啊！宣咸阳少府来见！”

赵高心里却有些个惊讶，难不成这咸阳少府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将？

等着章邯来到他面前之后，他才第一次看到章邯这一个所谓的咸阳少府是什么模样。章邯身高八尺，即便是在老秦人之中这个子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比之王翦还略有不如。看那清秀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以及一头乌黑的长发和被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嬴政一时间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白起。

都说战国四大名将，可是嬴政却一直以为只有一个人才算是战国第一将，那就是号称“人屠”的白起。当初他还年幼，却已经知道六国被张仪等人的合纵连横说动，打想到六国联合的兵力之巨，六国联合的力量之强，年幼的嬴政一直以为算一起对付秦国。然而秦国却毫不畏惧，当时在位的秦召王最后的底气 便是这一个白起。

在六国联合的大局势之下，白起纵兵出关，打响秦国兼并六国的第一战，赵国、韩国、魏国这三块大石头，就是被白起一个人一举打残的！每每听到白起的故事，嬴政都觉得无比亢奋，同时也为自己的爷爷杀死白起的做法而赶到愤慨。若是白起能在自己的手下统兵，这天下早就应该姓秦了。

他虽然只是幼时见过白起一两次，但是印象之深刻让他刻骨铭心。白起是他少时位数不多的两个偶像之一。他的另外一个偶像，则是灭掉强大吴国的勾贱。

章邯被嬴政盯住一直看，顿时有些局促，转头看了李斯一眼，却见李斯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赵高看到这两个人挤眉弄眼，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嬴政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心中对于白起的战功又回味了一遍，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章邯问道：“此番朕决意悲伤攻打匈奴，你以为有几成胜算？”

章邯沉声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大秦如日中天，此番北上，必胜无疑！”

嬴政看到章邯嘴角的那一抹骄傲与笃定，心中大喜，便又问道：“北上抗击匈奴，若是王贲为将，如何？”

“王贲将军老成持重，深得王翦将军之真传，用兵稳如泰山。六十万秦军在王将军之下，必然会稳步前进，以优势兵力逐渐蚕食匈奴力量。虽然耗时会久，粮草辎重军饷消耗也很大，但是胜算也最大。”

“若是派李信带兵呢？”

“立信将军勇猛无比，秦军之中少有人能及。匈奴人擅长长途奔袭，速战速决，李信将军如是。若是李信将军用兵，必然长驱直入，直捣匈奴老巢，战事会进行得很快。然而如此一来，粮草辎重便显得越发重要，若是被熟悉地形的匈奴人截断粮草，六十万大军被困草原，也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李信将军若是派人严密看守粮草运行路线，而后全力实为，将迅速取胜。若是掉以轻心，则也有失败的可能。”

章邯越说，嬴政的眼神便越发明亮，当初白起在论战之时，也是如此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模样。所谓“料敌合变，出奇无穷”正是此时此刻的章邯啊。

“那你来统兵呢？”嬴政紧紧盯着章邯说道。

因为说了一些话，章邯渐渐不那么紧张了，此时听到这话，嘴角淡淡一笑：“若是臣领兵六十万，一年之内，必叫北狄再无胡人！”他没有说他会怎么做，只是直接允诺。

李斯顿时觉得章邯有些冒失，谁料嬴政闻言哈哈大笑：“好！大秦便需要你这样的少年英豪。不过你未曾有丁点战功，朕若是把六十万大军直接交给你，恐怕群臣反驳。李斯，你说呢？”

“陛下所言甚是。”

“只是叫你知道，朕不是不想让用章邯为将，只是章邯资历太浅。不过你放心，此番北上，章邯必有一席之地，你们且退下吧。”嬴政大手一挥说道。

看到嬴政如此模样，赵高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这章邯看起来是真有本事的，若是真让章邯得了势，那还了得？全家惨死之仇，赵高一刻也不曾放下，下令杀自己全家的嬴政还在赵高复仇名单的第二位，排在第一的一直是李斯。除了李斯，还有蒙毅与扶苏这两个把自己救出来的幕后推手。所有的人，他都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才能够安心。

想到这一点，赵高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等着李斯和章邯退下之后，赵高便试探着问道：“陛下打算让章邯来统领这六十万大军吗？”

嬴政倒是也没有藏着，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我打算让他当副手，给他十万兵先操练操练。如此将才，日后必然有飞升之日。”

赵高闻言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大秦如今已经稳如泰山，天下兵器尽为十二金人。南征北战之后大秦再无敌人，朝堂之上文有李斯大人，武有章邯将军，这二人又能互相帮助，陛下的江山便算是永保无虞了！”

听到这话嬴政先是一点头，紧接着便皱起了眉头。他回头看了赵高一眼，看到赵高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依旧是紧紧眯了一下眼睛。赵高刚刚说的，句句是诛心之言，嬴政一下子便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是的，现在大秦已经占据了整个天下，北征匈奴之后这天下还需要打仗吗？章邯这样的将才又去哪里施展自己的伸手呢？在这章邯若是真如白起一般神勇无敌，来日必然是白起一般封侯列地的大将。而章邯又是李斯一手提携的，这两个人联合在一起，要是他们想着为害大秦社稷那这江山可就危险了。

嬴政又坐正了身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这章邯……”他没有说完话，只是摇了摇头。

见到这一幕，赵高心里知道，章邯以后的从军路已经没有了。

“可是章邯为副将，谁为主将呢？”赵高又问道。

嬴政此时心乱如麻，有对不能用章邯的惋惜，有对李斯的猜忌，还有对北征的思虑，对大秦以后的考虑，隐隐又想着自己成为神仙之后揣测……听到赵高这么一问，他想也没想就说到：“我打算用蒙恬为主将，他与匈奴作战良久，以同等兵力对敌，不曾有什么败绩。若是再加五十万，知己知彼之下，必然能够取胜。然而隗状对匈奴人十分了解，朕又想着让他发挥作用，只是他一心求当主将，朕若是用他为副将，恐怕他心有不满。到最后在战场之上故意看着蒙恬犯错，谋求蒙恬失利之后再当主将，那北征便有颇多波折了。”

赵高闻言诧异道：“隗状大人不会这样做吧？”

嬴政冷笑一声，道：“这天下人的心思，难以猜测，在这名利之前，谁人能够不动心？”

赵高闻言点了点头：“要是陛下有这样的担心，臣倒是有一计策可以打消陛下的顾虑，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哦？你倒是说说看。”嬴政好奇地问道。

其实对于蒙恬和隗状，不管是谁带兵北上，赵高心里都不满意。因为不论是儒生首领的隗状还是蒙家子弟的蒙恬，在赵高看来，都是扶苏的人。而赵高交了胡亥两年，心中对于不曾被嬴政定下的太子之位还有一些小想法，扶苏一直是他的阻碍。在加上有灭门之仇，赵高更有理由对付扶苏的人。

但是眼下嬴政已经决定在蒙恬和隗状这两个人之中挑选一人统兵，赵高只能想办法灭掉其中一个。而若是想削弱扶苏的力量，自然是让权势稍小的蒙恬领兵，借机来瓦解已经官至丞相的隗状的力量。

与常年在外的蒙恬相比，经常去长杨宫的隗状与扶苏关系更加密切，此时嬴政既然对隗状有所不满，自己正好可以落井下石，给隗状来一招狠毒的。

“陛下不如先让隗状献上进攻匈奴的办法，等着隗状把他的主意都说出来之后，陛下再宣布让蒙恬统军的消息。如此一来，隗状和蒙恬两人的作用便都凸显出来了。”赵高简单说道。

嬴政一听，却立马瞪大了眼睛，连连赞叹道：“好，妙计。朕问他北征匈奴的办法，他必然以为朕会任用他为主将，所以会不遗余力地把能想到的办法都说出来。如此一来，他便也没有什么价值。哼，隗状此人其实不堪重用，朕把他放在李斯头上这么多年，他却还一直被李斯给压着。你这办法用了之后，隗状必然心灰意冷，到时候他若是有怨言，朕直接打发他离开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