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秦始皇病死沙丘

舞乐之声依旧不停，嬴政看着却有些麻木了。过了新年，他便已经是四十七周岁了。因为停用丹药之后他开始沉浸于酒肉美色，身子虽然越发虚弱，可体态却微微发胖了。也是因为如此，他虽然白发星星，脸上的皱纹却不见得多。自从雪地中倒了一次，他便修养了大半年。此时在龙椅之上看新年晚宴，他的座下还放着火盆，腿上还盖着虎皮。要知道，现在还不过是秋天，天气并没有那么的寒冷。

晚宴之上，嬴政很少说话，众大臣和他的儿子们也都不敢多说。博士馆中的博士换了一茬，等着舞乐结束之后依旧都是一大通陈年的马屁拍着，嬴政听着却没有什么感觉，等着第三个博士上来贺词的时候，嬴政便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说道：“你们自行玩乐。朕先走一步。”

听到这话，李斯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吉利。赵高也不多等，直接把嬴政膝盖上的虎皮给拿起来，然后等着嬴政起身之后跟着嬴政一起离开了。

回往寝宫的路上，嬴政心思惶惑。这大半年来，他总觉得神思恍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多想，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多问。这种感觉让他有些烦闷。走在路上，脚底总是感觉轻浮无力，等着回到寝宫之后，嬴政便有些发困，想着赶紧睡觉。可是睡意上头之后，嬴政却皱紧了眉头，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睡。他突然折身从寝宫之中走了出来，越是想要睡觉，他偏偏不睡。

他转身站在了寝宫之前的栏杆之上，慢慢盯着天空中璀璨的繁星陷入了沉思。秋天，一入夜便会凝霜，赵高很快回寝宫中找了一件大衣为嬴政披到身上。随后站在嬴政身边跟着他一起看星星。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嬴政总觉得天空上那些个星星一个个都可怜兮兮的，他们在这严寒的秋夜之中，似乎都动得打颤，一闪一闪一颤一颤，嬴政几乎能够听到他们的牙齿捉对打架的声响。不知不觉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置身于星空之间了，仿佛在和这些个星星一起散发着光亮。不知不觉间，他便陶醉于星辰美景而忘记了自己……

漫天的繁星在秋天分外干净的黛色夜空中散发着寒冷的光亮，仿佛一颗颗宝石悬挂着。而一抹浅浅的弯月则镶嵌在繁星之中，仿佛是一个正在冷笑的嘴角。嬴政的寝宫之外寂静无声，远处隐约传来管弦之声到了嬴政耳朵里也淡了，仿佛只是他在高空之上鸟瞰凡俗间时听到的红尘絮语。

天空上的星星有大有小，有的斗转着，有的却静静不动。这些星星们有的簇拥在一起，有的则疏疏落落。哲人康德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能够让人产生持久的敬畏，一个是光辉灿烂的道德，另一个就是这繁华的星辰。无数的星辰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按照他们预定的轨道上继续运行。射牛斗的彗星、斗转的行星、大小错落的卫星或者小行星都在为着那些个发光的恒星打转儿。

在这宇宙洪荒之中，每时每刻都有有新的世界诞生，也有旧的世界消亡。嬴政能否感受到这世界的浩大与人类的渺小呢？不，他感受不到，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恢复到了真武真身，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那星辰的主宰，他忍不住朝着西方看去，那里相传是他主宰的地方。

然而，他刚刚往西边一乜，却突然瞪大了眼睛，身子忍不住往前一靠，而后紧紧抓住了白玉栏杆。赵高注意到了这一幕，赶紧也仰头朝着天空看去，紧接着他也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西北方的天空之中一颗红色的星星正静静悬在高空一动不动。那闪烁的红光一下子把他与去他星辰都区别了开来。星星的颜色是多姿多彩的，有白色，有银色，有绿色，有蓝色，当然也有红色。这红色在古老的传说之中，是大凶之兆头，而此时此刻赵高和嬴政盯着的这一颗星辰叫做火星，是八大行星之一。当然，在那个时候，火星被人称作是荧惑。它的亮度常有变化；而且运动轨迹也是时而从西向东，时而从东向西，情况复杂，令人迷惑。叫它荧惑，就是“荧荧火光、离离乱惑”的意思。嬴政和赵高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原本应该运行不停的荧惑，此时竟然一动不动停留在西北方，这种现象被史官们称作是荧惑守心的现象，是大凶之兆。

“陛下，外面冷，我们回去吧。”看到嬴政盯着天空看个不停，赵高低声对他说道。嬴政却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刻荧惑之星。

突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颗星星从原始的星云动荡之中挣脱了出来，横扫过天空，留下一条火一样的痕迹朝着大地之上降落下来。嬴政身子一紧，身子靠在了栏杆之上，心中无比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儿？上天这是要降灾了吗？

一夜观星，明来已经是第二年了。嬴政一直等到天命，这才睡去，一睡便是一整天。

赵高看到嬴政刻意为难自己，心中总是想不明白，觉得嬴政本来就是个疯子，现在只是越发疯魔了。就在嬴政睡觉的这一天，东郡发生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儿。嬴政看到的那一刻流星最终落在了大秦的国土上，就在东郡。落到地上之后，这流星化作一块巨石，在地上砸出了硕大的深坑。而当地的百姓在见到这一块石头之后，则秘密在上面刻出了“始皇帝死而地分”这样诛心的文字。嬴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下便让蒙毅亲自前往东郡追查这一个案子，可是当地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承认这字儿是自己刻上去的。嬴政于是乎下令，把陨石坑旁边居住的所有百姓就地坑杀在陨石坑之中，同时也将那一块陨石给毁了。

这事儿，成了始皇帝三十六年的头一件大事儿。这事儿让嬴政一直闷闷不乐，荧惑守心本就让他闷闷不乐，而百姓们蓄意诅咒更让他觉得烦心，很快他便让博士馆的博士写了《仙真人歌》谈给自己听。此时此刻嬴政早就不再咸阳宫的道观之中与上天躲猫猫了。但是新年之后他又大病了一场，因为身体日益不好，所以他的内心对已经不相信的长生之道重生幻想。而恰巧此时，东海突然传回来徐福的消息，说是徐福竟然已经找到了仙宫，只是轮船上粮草补给不够，他只能返回来。

嬴政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欣喜若狂，他突然发现似乎前些日子自己对方士的态度有些过分了，不能因为卢管侯季常或者韩终羡门这些个骗子，就一棒子打翻一船的人。当初是徐福亲自让他看到了神仙，这是他寻仙问道的第一个老师。而这个老师自从厨房东海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使得他怀疑徐福是个骗子。此时徐福突然有消息了，在特殊的心境下，在羡门等方士的对比下，嬴政对徐福重新拾起了莫大的信心。专门让徐福来咸阳，他要亲自和徐福探讨一番。

徐福来到咸阳的时候，嬴政特意为他准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那规模堪比迎接蒙恬大胜仗回来。这让众人都以为徐福真的是征西戎的秦襄公、讨匈奴的蒙恬、败瓯越的王翦一般的人物了。等着见到徐福之后，嬴政亲自下殿握住了徐福的手。看到徐福黝黑的脸庞，嬴政知道这明显是整天在大海之中劳作而成的，他连连说道：“爱卿辛苦了。”

李斯就在一边静静看着披红戴绿的徐福，面无表情。蒙毅看着那个又瘦又矮书生打扮的徐福，微微歪嘴。

徐福笑了笑说道：“为陛下故，臣万死不辞！”

听到这话嬴政点了点头，问道：“此去东海有何收货？”

徐福说道：“臣已经带回来了好几车的珠宝珊瑚，各个都是珍品。”

“长生之药呢？”嬴政急切的问道。对于金银之宝，他根本就不在乎。

徐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蓬莱仙宫，就在一个小岛之上。本来我们是可以上岛求取蓬莱仙药的，只是小岛之外有一条偌大的鲛鱼阻挡了我们。那鲛鱼果真如那庄周所说的北冥之鱼一般，硕大无比，简直低得上我们这小船三四个。堪比这一座大殿！”

“哼！”李斯闻言冷冷一笑。

李斯这一带头，众大臣仿佛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当即就有人说道：“荒谬，那庄周本是宋国人，平生从未出海，所做文章解释奇诡怪异之谈，何以当真？你这书生未免太过于荒谬！”

蒙毅也点头说道：“陛下，此人奉命出海，久不得仙药。按照大秦律法，拖延之罪，倍则当斩。臣请陛下斩之！”

李斯此时也发话说道：“御史大人说眼甚是，臣复请。”

嬴政寻仙问道这事儿大家原本都是知道的。前些年坑儒的时候，皇宫之中供养的许些方士都被他给一起杀了。大家都以为嬴政已经明白了方士都是骗人的，没想到这个徐福一来，嬴政竟然又重新欣喜若狂起来。这让大臣们都看不下去。

徐福听到大臣们这个说，当下大急，慌乱地说道：“陛下，臣初次出海，不知方外，在茫茫大海上左右漂浮，并非如亭长徙徒一般，知道确切的路线然后带着人上路。臣费心费力，不曾有丝毫懈怠，还请陛下明察呀。”

嬴政拍了拍徐福的肩膀，朝着他淡淡一笑，这让徐福心头大定。紧接着嬴政回到了龙椅之上，紧紧扫视了一下。那眼光从各大臣脸上看过去之后，没有一个大臣敢与他对视。嬴政虽然老了，虽然糊涂了，依旧不可一世。在当今天下，谁人敢在嬴政面前摆谱呢？

嬴政最后看向徐福，说道：“既然有鲛鱼阻挡，那该如何呢？”

徐福说道：“臣已经摸清了路线，再一次出海必然能够直接抵达仙岛。这一次，臣请求带领善于射箭的兵甲一同前往，见到鲛鱼便以弓箭射之，定然能够将其驱逐。”

嬴政闻言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那你便赶紧准备再次出海吧。”

等着嬴政带着咸阳数百射手离开咸阳之后，嬴政心中一直放心不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晚上，他便梦到自己化身为真武，在滔天大浪的海上与海神鏖战，而那海神则有胳膊有腿，看着就像是一个人。醒来之后嬴政便找来博士询问，博士馆的这些个博士早已经不是原本的儒生，有了坑儒的前车之鉴，他们根本不敢违逆嬴政的意思，而是说道：“水神本事看不见的。仙凡有别，仙人若是沾染了凡俗之气，必然不可为仙也。故而仙人若是想要显露行迹，必然需要先化形为他物，所谓真人不露相便是这个道理。而陛下本位真武转世，自有仙缘，故而可以梦中得见仙人模样。陛下功高盖世，或者水神嫉妒，化形为鱼以挡陛下寻仙之路，陛下大可以命人射杀水怪大鱼以慑之。”嬴政听从了这博士的话，在海上大肆捕杀大鱼……

时间就这样慢慢溜走，很快便来到了秋天。马上就又要过年了。

扶苏走后，蒙毅心中一直很是不顺畅，总觉得嬴政老来越发的昏聩，妄求长生而不得，不思悔改之下竟然变本加厉，愈发劳碌民力了。他后来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想要警告嬴政一番。很快，另一个让人震惊的大事儿便又传播了开来。

始皇帝三十六年的秋天，有一官吏在华阴道走夜路，遇见了一个仙人，仙人手持碧玉，说道：“是皇帝把我扔到湘水之中的！”那官吏当时被吓得魂不附体，根本不敢说话，还以为遇见了恶鬼。紧接着那人又说道：“今年祖龙死。”那官吏见到这恶鬼似乎并不是很恶，便想问一问这“祖龙”死是什么意思。可是那幽灵说完这一句话便已经消失了。

嬴政在听到这一件事儿之后沉默了很久。那官吏送上来的碧玉他见过，上面还刻着“封湘神于此”的大字，是他当年镇压湘神之时刻制的玉牌。这山鬼难不成就是自己投下的这一块碧玉？朝堂之上，嬴政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之时冷笑着说道：“山鬼能知道多少事情？朕何惧于他？”然而等着和赵高一起回到寝宫之后，嬴政却一直喃喃自语，说：“这祖龙，便是人类的先人啊……”

又是新年，又是无趣的新年。嬴政厌倦了溜须拍马，厌倦了整日里听大臣们唠唠叨叨。赵高组织的晚宴再好，他也提不起兴趣参加了。新年过后，嬴政打算再次巡游天下。赵高在得知嬴政的意图之后，抽空去了一趟钟霞府。

这两年赵高一直陪在嬴政身边，偶尔来到钟霞府往往都是交代胡亥如何讨取嬴政的欢欣。胡亥的母亲郑氏一直知道这一切，当然也知道赵高的用心。她心中对赵高无比的尊敬，无比的感激，可是却不知道怎么感激，只能在赵高每次来的时候亲自下厨为赵高做饭，等着赵高走后又对胡亥百般教导，让胡亥一定要听从赵高的话，不能违背赵高的意思。

这一次看到赵高再一次前来，郑氏立马就要去厨房忙活，可是赵高却一把拉住了郑氏的胳膊，说道：“最近陛下身子不是很好，我没有办法多留，说一句话就走，您就不用忙活了。”

郑氏跟赵高也接触很久了，知道赵高不是虚伪客套的人，当下便停住了脚步，只是担忧地说道：“陛下的身子又不好了？”赵高点了点头：“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最近饭量越来越小了。你不要关心这一件事情，陛下想要再次巡游天下，这是一个好机会。你一定让胡亥主动请求，陪同陛下一起巡游天下，有我帮忙，这事儿一定能成。”

郑氏一听便领会到了其中深意，当下连连点头，道：“好，赵大人，我一定跟孩儿说。”

然而这事儿却一托再拖，开春之后嬴政还是一直惦记着再次出海的徐福，没有着急出游，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嬴政这才正式动身。这是嬴政的不归路，也是他最后一次出游。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帝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之，上许之。”当然，出行的队伍不可能是这么简单，除了李斯胡亥，当然少不了嬴政以为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赵高和他极为看中的章邯。

出巡的车队在大地上缓缓移动着，章邯带队的虎卫军容整肃，李斯负责张罗的队形奢靡气派，而四周为官的百姓把驰道挤得车水马龙。这是始皇帝，历史上第一个始皇帝，即便他身子已经不太舒服，只要他愿意，他随时是那个跺一跺脚大地都震三震的人。

始皇帝华丽的温车走在队伍的正中间，而温车之后的副车里则是胡亥。刚刚离开咸阳的时候，胡亥还有一些个兴致，觉得坐在大车上供人参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颠簸久了，他就只觉得疲乏。而且周遭的百姓似乎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嬴政却很有兴致，他这一次出巡比以往更加的专注了，他对沿路的百姓几乎是目不斜视。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咸阳，那就是在前几次出游的时候，沿路的百姓一个个都穿戴整齐，脸上都带着笑容，在道路两旁看到自己的时候都欢呼雀跃。但是这一次出行他却发现来看自己的百姓有许多都衣衫褴褛，脸上更是憔悴不堪。刚出咸阳的时候这个现象还不严重，只是走得越远，这个现象便越眼中。他有些惊讶，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一路走，一路看，走过的地方竟然没有一处百姓是欢呼着迎接自己的。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扶苏说的话似乎是对的。天下初定以后，百姓们需要的是修养，而自己却不停地征用他们，这似乎是不对的。

皇帝自然要比百姓高贵，他一直不觉得这个有什么错，问题是，一个高贵的皇帝统领的应该是一群有吃有喝的人，而不是一群乞丐吧。从小到大他没有见过这么荒谬的场景，儒家经典上的文字不知不觉涌上他的脑海，让他陷入了沉思。

始皇帝这一次出游，先到了云梦泽，紧接着到了九凝山。一路走得都是水路，这让胡亥很是不适应，觉得轮船晃晃荡荡的，他很想呕吐。嬴政自己的身体也有些消受不了，可是他又跟自己怼上了，偏偏要走水路。一路顺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到了浙水的时候又遇到了滔天大浪。这一次嬴政没有像惩罚湘江一样惩罚浙水。年纪大了之后，争强好胜之心总是渐渐淡了。队伍转至浙水西边二百里处水波平静的地方过了河。

长途奔波加上一路所见所闻，使得嬴政身体支持不住了，他时而发高烧，时而头疼，时而咳嗽，时而昏睡……

每次李斯从温车旁边走过去的时候，总能够听到嬴政艰难的咳嗽声。李斯跟着嬴政一起见证了大秦帝国的成立，更是他们上下其手把帝国的成就了帝国的建制。此时此刻听到嬴政日夜咳嗽声不听，他心中很是担心，这样咳嗽下去，可怎么办啊？可是嬴政自从出行之后，竟然没有下过温车，李斯想要见一见丞相也见不着。李斯决定想办见一见嬴政，可是每次求见，都被赵高给挡了下来，说是嬴政正在睡觉。有时候李斯就想着在嬴政用膳的时候看一眼嬴政，可是赵高依旧不肯，说是陛下不想见人。李斯觉得赵高不会说谎话，以为这都是嬴政的意思，他就想着让赵高帮忙说说好话，可是赵高却一直以自己职位太小，胆子太小推辞。李斯于是找到了胡亥，想让胡亥帮忙。可是胡亥却说道：“我师傅肯定有安排，他整天跟父皇在一起，肯定能把父皇照顾好。丞相大人，你不要太过于担忧。父亲年纪还小，不可能出事的。”

出巡的车队很快来到了会稽，在会稽，嬴政吩咐李斯举行祭祀仪式，祭祀了大禹。此时嬴政对于以前他根本不屑一顾的三皇五帝改变了态度，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开始认可这些人的功绩了。等着到了南海边上之后，嬴政终于觉得自己支持不下去了。日夜的昏迷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怀疑，他一直觉得自己今年才四十八岁，怎么可能出事儿呢？当初重耳流亡，年近五十都没事儿，最后还称霸天下，自己年纪轻轻，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沉重的病情让他不得不回了。

然而在回咸阳之前，他还是有些惦记，想要去琅琊郡看一看。哪里，是他第一次看到仙宫的地方，这一次他想要去看看，琅琊郡中还有没有仙人遗迹，他更渴望的是，徐福会不会突然出现在琅琊郡，给自己奉上长生不老之药。徐福若是真的得到了长生不老之药，也一定会先去咸阳，不可能先回到琅琊郡。可是嬴政却觉得这事情很有可能。

在弥留之际，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觉得徐福可能也是在骗自己，他很早就有这种想法，只是这个时候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因为他是在骗自己，所以在得了自己的金银珠宝之后肯定不回去咸阳，或许他会回到琅琊郡来。只要他回到琅琊郡，那么自己或许还有救，说不准他早就得到了长生不老药，只是不愿意给自己而已。

到了琅琊郡，在赵高的带领下，一行人又来到了当初徐福召唤出天宫的那片海滩。海风静静吹着，嬴政在赵高的搀扶之下，终于走下了温车。李斯胡亥等人看到嬴政的模样，惊讶得不行，原本微微肥胖的嬴政这个时候早就瘦成了皮包骨头，看上去仿佛是恶鬼一般。

吹着海风，嬴政在海边站了一会儿。平静的海面上空只有朵朵白云，看着这蔚蓝的天空，自然的白云，嬴政记忆中的天宫慢慢浮现出来，却眨眼间烟消云散，仿佛自己以前的记忆都是错觉。站了不一会儿，嬴政便抬了一下手，赵高当下会意，扶着嬴政回到了温车之上。

车队终于走向了回往咸阳的路，可是大臣们却一个个胆战心惊，担心嬴政回不到咸阳便会驾崩。窃窃私语的风声传到嬴政耳朵里之后，嬴政十分气氛，命令谁敢说“死”这个字儿便杀了谁。

“陛下，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赵高端来饭菜给嬴政说道。

嬴政摇了摇头，赵高便把饭菜给端了下去，不给嬴政进食了。其实嬴政不应该病成这个样子的。只是赵高太“宠”着他了，一开始的时候，嬴政说他不愿意多吃，赵高便给他少吃，后来嬴政说他不想吃，赵高便不给他吃。等着嬴政浑身乏困的时候，赵高却掏出当时羡门留下的一盂丹药，问嬴政要不要吃些丹药。嬴政当然愿意吃。

赵高从来不曾暗自陷害，他只是顺着嬴政，捧着嬴政，影响想要什么他便答应什么，嬴政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在这个基础上，他有意却装作无意地放大嬴政的任性与自负，让嬴政在疯魔的路上越走越远。

此时此刻看着嬴政昏迷过去两天还没有睁开眼睛，赵高高兴得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嬴政终于要死了吧！自己的头号敌人，终于在自己的主导之下，一步步从疯狂走向了灭亡。赵高有一种无比厚重的成就感，让他觉得骄傲，满足。

嬴政又梦见了神仙，可是这一次梦见的似乎是死神。他与神仙不停地鏖战着，他想要超脱，却超脱不了，想要自在，却只能挣扎。

队伍仍在行进之中，车轮缓慢地滚动着，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压抑。走了许久之后，车队慢慢来到了沙丘。

朦胧之中，嬴政突然睁开了眼睛。

正在撩起一角窗帘偷偷看风景的赵高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转身就注意到了嬴政那一双鹰眼。

这双眼睛的注视仿佛是雷电的刺激，让赵高心神一茬，立马就瘫在了马车之上。

他害怕，难不成嬴政知道了自己内心的所有想法，不然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嬴政突然又坐了起来，他自己托着绵软的床垫，在晃荡的马车之上站了起来。赵高看到这一幕吓得更厉害了。

嬴政清楚的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人死之前总是有自我感觉的，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妙。如果你有亲眼见证过一个人死去的经历——不需要多，一次就足够——你一定会有这种感觉，那就是人在临死之前总会预兆到自己死亡的时间。

或许这是一种意志，对这个世界终于可以放手了，没有什么流连了。于是乎自主地选择了放弃。

或许这是一种反馈，身体的各个细胞和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都不停地在向大脑反馈，你的身体即将消亡。

于是乎在临死之前，这个人会有一刹那的明悟，又有一瞬间的豁达。

嬴政就这样坐了起来，他明明是调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然而看上去却并不艰难，反倒是十分从容，或许是他知道，自己身体的力量足够坚持着让他自己把想要说的话都给说出来吧。

“赵高，你过来！”嬴政轻轻喊了一声。

这是他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影，而这个人，是他认为整个大秦对他最忠心耿耿又能力不凡的人。

如果是还要交代后事的话，最好的选择肯定就是赵高，嬴政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赵高这才知道嬴政并不是鬼，于是乎他慢慢做了起来，爬着走到了嬴政的身边，轻声说道：“陛下，你有什么吩咐？”

寻常连话都没有力气说的嬴政似乎充满了力量，低声说道：“我说，你写。”

赵高赶紧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嬴政这一次说的话肯定是至关重要的。他没有顺手从案子上直接拿一个竹简，而是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了一卷上等的羊皮。

嬴政很是满意，若是李斯在此的话，他不一定像赵高这样机敏。

“着令长子扶苏即刻赶回咸阳，接替大统，为二世皇帝。始皇帝嬴政令。”

说完之后嬴政看都没有朝那羊皮卷上看一眼，便继续吩咐道：“上印。”

赵高赶忙从嬴政正头边把玉玺拿过来，在羊皮卷上盖上了打印，同时心中想着：“早知道你不看，我就把扶苏写成胡亥了。”

最后，嬴政说道：“你把虎符和玉玺都收好，等着遗照发布之后，全都交给扶苏就是。”

说罢，嬴政便突然低下了头。

赵高紧紧盯着低着头的嬴政，一动也不敢动，良久之后他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喊了一声：“陛下。”

可是嬴政没有回复，依旧低着头，仿佛是睡着了。

赵高慢慢上前，探手到了嬴政的鼻子下面，发现嬴政已经没有气息了。

赵高呆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他微微张开嘴巴，眼中满是欢喜，就那么仿佛石化了一般静静地看着嬴政，心中打滔天波浪却都在冲荡着一个声音——下令杀我全家的人，就这么死在了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