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天子外家

话说周武帝平定北齐之后，杨坚出任定州总管，应妻子独孤伽罗所托，遣人寻找到失散多年的长兄独孤罗。见夫人寻得长兄，兄妹二人百感交集，泣不成声，在场的杨坚亦情不自禁，为之感动落泪。

当年，杨坚有感而生，也派人多方求访外祖父家人的下落。他只知道母亲娘家在山东济南郡，姓吕，其余则一无所知。然而，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始终查无音信，不知吕家人所在。

未几，周武帝因独孤罗乃功臣之子，长久流落异域，征拜楚安郡太守，却因疾病辞官，归于京师长安。其他异母诸弟见独孤罗自幼贫苦卑贱，常轻侮之，不以兄礼侍奉他。

不过，独孤罗宽仁大度，亦不与诸弟论长短，七妹独孤伽罗因此而敬重他这个长兄。杨坚为丞相时，独孤罗拜仪同，常跟随其左右。

杨坚受禅，感念爱妻独孤伽罗多年的陪伴和支持，下诏追赠其父独孤信官爵曰：“褒德累行，往代通规，追远慎终，前王盛典。故柱国信，风宇高旷，独秀生民，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谋长策，道著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可赠太师、上柱国、冀定等十州刺史、赵国公，邑万户。”

不过，由谁承袭赵国公爵位，则引发独孤家兄弟们的争议。其诸弟以为独孤罗之母沦落齐国，未受周朝的夫人封号，所以独孤罗不当承袭赵国公。

隋文帝一时无法抉择，就询问独孤皇后的意见，皇后对其他兄弟们正色说道：“独孤罗诚为嫡长子，尔等不可污蔑其身份！”于是命独孤罗袭爵赵国公，前后赏赐不可胜计，隋文帝夫妇亲幸其府第道贺。以其弟独孤善为河内郡公，独孤穆为金泉县公，独孤藏为武平县公，独孤陀为武喜县公，独孤整为千牛备身（禁卫武官）。

然而，隋文帝吸取北周任用外戚而失天下的教训，从不将大权要职授予外戚，独孤皇后兄弟们所任职务，没有超过将军、刺史的。

话说杨坚称帝后，敕令各州郡县张贴告示，寻访天子外家。那告示自然也张贴到了山东济南郡。一日，有个年轻的农民，姓吕名永吉，农闲之时来到济南郡的集市上，见人群簇拥着公告围观，也挤上前去凑热闹。

一会儿，那吕永吉兴致冲冲地赶回家中，吕家一向贫寒微贱，所居不过几间茅舍而已，且早已破旧不堪。

“当今天子下告示，说外祖父家就在我们山东济南郡，故而张榜寻亲。”吕永吉满脸堆笑地告诉堂叔吕道贵，“还有，天子的母亲吕氏，嫁给天子父亲，这才去的长安，由于东西魏分裂，两地相隔，这吕太后竟一直没能回娘家省亲，所以天子不知道外祖父家人现在何方。”

“不知这吕太后，会不会就是你的苦桃姑姑，她当年就是嫁个将军，好像就是姓杨。”吕道贵闻言，猛拍大腿说道。

吕氏叔侄二人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天大的喜事竟会降临到他家。闲言少叙，二人直奔济南郡太守府而去。见到太守，二人慌忙磕头，吕道贵央求太守道：“我叔侄二人目不识丁，烦请太守代为写封家书，派人捎给当今皇上。”

“哦，你二人有何事启奏天子？”济南郡太守惊问道。

“今日见张贴的告示，寻访天子外祖父家。我家姓吕，与太后同姓，又世代居住在济南郡，我姑姑当年就是嫁给了杨姓将军，或许我们正是天子寻找的外家！”吕永吉颇为自豪地说道。

太守见跪在地上的二人粗俗不堪，穿着贫贱庶人所服的粗布褐衣，还自称天子外家，觉得荒唐可笑，但万一真是皇亲国戚，那可得罪不起。于是，太守连忙给隋文帝上了一道奏折，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奏折上称济南郡有男子名吕永吉，自称有姑字苦桃，嫁给杨某为妻云云。

隋文帝杨坚见了“苦桃”二字，惊喜万分，母亲的家乡、姓名如此准确，纵使有包天之胆，前来冒认皇亲，也不可能知道母亲的名字。他确信应该是找到了外祖父家的亲戚。然而，慎重起见，他当即下令济南郡太守勘验真伪。

很快，真相大白于世，吕永吉正是隋文帝舅父家的儿子，吕道贵乃杨坚舅父的堂弟。杨坚大喜过望，下诏书追赠外祖父吕双周为上柱国、太尉、八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封齐郡公，谥曰敬。外祖母姚氏为齐敬公夫人。诏令济南郡改葬外祖父母，修建陵墓，于齐州立庙，设置十家守墓人看守陵墓。令表弟吕永吉袭爵齐郡公，与堂舅吕道贵一同进京面圣。

隋文帝一道诏书，一夕之间改变了吕氏一门的命运。奉皇上旨意，吕道贵、吕永吉叔侄二人日夜兼程赶往长安。一路上，受到沿途官府的热情款待自不待言，进宫那日觐见天子，场面隆重，文武百官悉数在场。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天子苦寻多日，从外家过来的两个至亲，虽然现在衣着光鲜，却是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田舍翁。

杨坚与堂舅、表弟几十年来从未谋面，初次见面，不免触景生情，心头有说不出的苦涩。外祖父、外祖母虽被追封，但早已双双作古，没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且母亲临终前念念不忘再见双亲一面，却始终未能如愿。如今自己荣登九五之尊，而外祖父家却枝零叶落，一股悲凉之感袭来，不禁潸然泪下。

谁知国舅吕道贵由于家世寒微，毫无教养，且性格愚钝呆滞。他见杨坚悲泣，自己却无悲戚之容，反而只顾着东张西望，欣赏着从未见过的宫殿和仪卫等。

“请舅父、表弟入座。”杨坚面露尴尬之色。

不料，吕道贵上前一把拉住隋文帝的双臂，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龙颜，端详半天之后，放开嗓门大声嚷道：“阿坚，看你这副模样，太像我苦桃姐姐了，一看就是我们吕家的种，别人想偷也偷不走啊！”说完，大摇大摆地坐到杨坚为他准备的座位上，见桌案上摆着瓜果等物，居然毫不客气地伸手就取，放口大吃起来。

满朝大臣见这个新任国舅直呼至尊名讳，又不知礼数，言语粗俗浅薄，举止莽撞。大臣们皆面面相觑，忍不住掩口窃笑。杨坚见状，更加觉得脸上无光。

杨坚心里虽然不痛快，俗话说“娘亲舅大”，吕道贵再粗鄙，毕竟是唯一活在世上的舅父，且初次见面，不便发作。退朝之后，隋文帝吩咐高颎，命他教授吕氏叔侄二人宫规和礼仪等。

然而，吕氏叔侄胸无点墨，怎能记得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吕永吉毕竟年轻，还算乖巧懂事，进京之后只管闭门享清福，很少外出抛头露面，倒也没给杨坚这个皇帝表哥添麻烦。吕道贵则不然，他随心所欲，丑态百出，屡次口犯忌讳，行为举止违背朝廷规矩。

隋文帝甚感耻辱，乃命高颎对吕道贵厚加供给，却不许他与朝中人士来往，以免有损皇家体面。后来，拜吕道贵为上仪同三司，返回家乡出任济南郡太守，令他即刻上任，禁止其进京入朝。

吕道贵对此并不在意，此时能衣锦还乡，又省掉诸多拘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返还济南郡后，自以为身份高贵，每与人说话，必自称当朝皇舅。数次带领仪仗和护卫，敲锣打鼓，前呼后拥，出入乡下，和故友们摆宴游玩，作威作福，搅扰得官民苦不堪言。隋文帝虽眼不见为净，但仍不时地听到有关国舅的闲言碎语。

开皇三年（583年），隋文帝尽数废除诸郡，实行州县二级制。济南郡也被废除，杨坚趁此机会，不再授予吕道贵一官半职。他无事可做，终老于家，子孙皆默默无闻。

那吕永吉一直留在京师。隋炀帝杨广即位后，不愿看到这个乡下表舅饱食终日，就授他为上党郡太守。然而，吕永吉性格见识皆平庸低劣，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竟不知从何下手，对职务不理不睬。就这样勉强维持几个月，只得向朝廷辞官而别，不知所终。

杨忠家世代为武将，为何娶了山东寒门吕氏为妻，这事还得追溯历史说起。

东汉太尉杨震八代孙杨铉，出仕后燕为北平太守。杨铉生杨元寿，为北魏武川镇司马，遂安家于武川镇。杨元寿生太原太守杨惠嘏（gǔ）。杨惠嘏生杨烈，杨烈官至龙骧将军、平原太守（一作太原郡守）。杨烈生宁远将军杨祯。杨祯生杨忠，小名奴奴，即杨坚之父。

北魏宣武帝正始四年（507年），杨忠降生于武川镇，武川镇地处塞北，草原宽广，牛羊肥壮，雄鹰翱翔于苍空。南北朝多战乱，武川镇乃要塞重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造就一批又一批的勇士。他们力大无比，策马驰骋，鸣镝飞射，百步穿杨。

北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年），六镇起义爆发，历时一年多，最终被朝廷镇压。见天下丧乱，杨祯避居中山，聚集义徒讨伐鲜于修礼（丁零族鲜于氏），战败身亡。

六镇起义动乱之际，杨忠正好十八岁，正值大好年华，终于可以离开世代镇守的武川镇。此时他身长七尺八寸，状貌雄伟，武艺绝伦。他喜欢出游，常常独自浪迹天涯，此番只身南下，饱览青州、徐州秀丽风光，并客游泰山。杨忠踏上齐鲁大地，见塞外边陲所未见，闻所未闻，顿时眼界大开。

是年，见北魏内乱，不暇他顾，南朝梁武帝萧衍以邺王、员外散骑常侍元树为镇北将军，率众北伐，梁军接连攻克北魏诸多城镇，并掠夺人口和资财。杨忠在泰山四处游览之际，恰逢梁军攻陷该地，杨忠亦被俘获，押送至江南，流落他乡为异客。

这时，南梁正值欣欣向荣的盛世，四处洋溢着儒风、佛光、道气。杨忠在南梁居住五年，深受文化熏陶，不再是一介赳赳武夫，兼具了儒雅气质。

北魏孝庄帝永安二年（529年），杨忠客居南朝梁五年后，追随叛魏降梁的北海王元颢，进军洛阳，授任直阁将军。那元颢见北魏朝局动荡，为求自保，投降南梁武帝，并借助南梁军力，杀回北魏。

不久，元颢兵败。北魏安西将军尔朱度律，乃北魏权臣尔朱荣堂弟，他器重杨忠，将其召为帐下统军。后来，杨忠跟随独孤信攻克南梁下溠（zhà）戍，平定南阳，均有战功。这独孤信比杨忠年长五岁，也是武川镇人，六镇之乱后避地中山，结识杨忠之父杨祯。

后来，高欢举兵内犯，杨忠与独孤信皆在洛阳，便追随魏孝武帝元修西迁，杨忠进爵为侯，独孤信进爵浮阳郡公。

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年），东魏荆州刺史辛纂占据穰（rǎng）城，杨忠跟随独孤信前往征讨，并攻占穰城。居住半年，东魏又遣其将高敖曹、侯景等率众逼近。独孤信以为敌众我寡，又不愿向东魏屈膝称臣，遂率麾下兵将投奔南朝梁。

杨忠以前被南梁俘虏，梁朝君臣对其印象极佳，这次再度南下，梁朝人对他以礼相待，梁武帝萧衍亲自接见独孤信和杨忠，认为杨忠是难得的奇才，拜他为文德主帅，封关外侯。

独孤信与杨忠等人在南梁客居三载，思乡心切，日甚一日，再三请求返乡，梁武帝方才准许他们回到北方。

于是，独孤信与杨忠二人一同北归，于大统三年（537年）秋，抵达长安。独孤信与西魏丞相宇文泰自幼相识，交情甚好，遂带领杨忠投奔他。从此以后，这两个刎颈之交，逐渐在南北朝的历史舞台上风云崛起。

而杨忠之所以会娶济南郡人吕苦桃，或许是他客游泰山之后结识并私定终身的。然而，近现代学者考证，杨忠家族可能本就是山东寒族，其弘农杨氏的身份应该出于伪托。魏晋以后，杨氏有两大郡望，一为弘农，一为天水。天水这一支因与仇池氐杨相混，托籍者甚少，已日渐衰微，而托籍弘农者则不在少数。

之所以说杨忠家族托籍于弘农杨氏，证据颇多。其一，汉昭帝时的宰相杨敞，乃赤泉侯杨喜曾孙，太史令司马迁之婿，封安平侯，被公认为弘农杨氏第一世祖。杨敞长子杨忠，承袭父爵。杨忠生杨谭，杨谭袭父爵为安平侯。杨谭生杨宝，杨宝乃东汉著名隐士。杨宝生杨震，杨震号称“关西孔子杨伯起”，名扬当世。而南北朝时期的杨忠家族自称杨震后人，殊不知杨震祖父亦名杨忠，古人讲究避先人名讳，若当真是直系后代，是不会与先祖重名的。

其二，按照《隋书》所写，杨坚六世祖杨铉，再往上数八代至杨震，不过中间的人物不知为谁，只能划一条虚线。《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杨氏世系，欲为坐实，但不可深信。又说杨震长子杨牧，杨牧生杨统，杨统生杨琦，杨琦生杨亮，杨亮生杨孕，杨孕生杨渠，杨渠生杨铉，乃杨坚六世祖。

其三，世家大族缔结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注重地望，门第婚姻，官宦世家，代传家学，是魏晋南北朝世家大族的特征。若杨忠真的出自弘农杨氏，理应不会与寒门吕氏联姻。

古代人坚信杨坚家族出自弘农杨氏，现代人考证他是伪造出身。弘农杨氏至东汉中叶的杨震一族，出了四世三公，名噪天下，风光无比。弘农杨氏在三国两晋南北朝也是名门望族，但已比不上东汉时期的辉煌。而杨坚家族的依附，使弘农杨氏达到家族史上的第二个巅峰，并未辱没弘农杨氏。

杨坚家族托籍于弘农杨氏，以抬高自家的地位和威望。弘农杨氏愿意承认杨坚家族为其族人，以提升郡望。当今天子承认出自本家族，这是多少望族梦寐以求之事。

双方两厢情愿，纯属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此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之事，任凭后人如何考证，也是无济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