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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江山画,苍生若漓

作者:青桐鱼木 | 发布时间 | 2017-11-25 | 字数:3714

酃曦殿,君曦玩弄着琉璃琥珀盏中的杯酒,朱唇轻抿,酌了一口醽醁,淡淡的酒香在齿间弥漫。

姜昌在他对面,偌大的桌面,御膳司为了这顿饭,准备了一个下午,这些东西,都是平日里王上跟曦后喜欢的东西。

食不语,因而姜昌只是傻傻看着王后那样优雅醉人的动作,皓腕撩动筷箸,薄唇沾了浓汤,每一个动作,似乎都百看不厌,尤其是在外界喧嚣异常的时候,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感受到那种源自心灵的宁静。

见到君曦突然停下筷箸,姜昌问道,“怎么,不合胃口?”

君曦摇了摇头,“只是见王上不怎么用膳,臣妾也就失了胃口。”

君曦款款起身,盛来一碗浓汤,来到姜昌面前,“王上,就算外头有些烦心的事,也不能坏了龙体啊,不然,臣妾可是要心疼的。”

“还是王后关心朕,哪像严允那些大臣,仗着几朝元老的身份,对着朕颐指气使,还跪在晟明殿外要挟朕?以为朕是好欺负的不成?”

“莫为那些人生气,等退了赵军,王上再治他们的罪也不迟。”君曦素手起勺,将肉汤送进姜昌口中。

姜昌一把搂过君曦,嗅着她娇躯上的幽香,暗自沉醉,“这满桌珍馐,哪有爱妃美味,朕就是天天不吃,只要望着爱妃,也就不饿了。”

君曦嘟着嘴,又盛了一勺浓汤,送进姜昌口中,糯声埋怨道,“王上又在笑话臣妾。”

“哪里是笑话,朕只道李尚云诗中‘百味不及秀色餐’一句不过杜撰,哪里晓得,见着爱妃过后,才知道什么叫做‘柔转千肠为卿醉’。”

君曦轻吐香舌,有些俏皮朝姜昌问道,“那王上,醉了吗?”

“醉了醉了,爱妃在怀,岂有不醉之理?”姜昌哈哈大笑,突然间看到君曦挣脱自己不算用力的入怀,站起身,一袭华丽的明黄赤红相间的帝后薄裳拖着云纹裙褶在暗色的地面上和摇曳的灯光中炫着最美的容姿。

“爱妃这是怎么了?”

君曦突然间哈哈大笑,酃曦殿的这间偏阁一场空旷,回荡着君曦媚声的大笑,“怎么了?哈哈,怎么了?”

“王上莫是不知,李牧芝的大军,已经攻城了?”

姜昌突然间也是一笑,原来是为了这,到不知今日爱妃是受了什么刺激,李牧芝大军攻城又如何?这里是临都,为他守城的是四国之中都令敌闻风丧胆的舞炎公主姜漓,虽说炽炎军没有,但元武卫的战力,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成军不足十年的炽炎军?当真是笑话。

“我临都有带甲十万,爱妃又何必担心一个小小的李牧芝?可是有人在爱妃耳前聒噪,跟朕说,朕让他……”

君曦突然够着身子,打断了姜昌的臆想,“让他做什么?王上,你该不会不知道,你这江上,就要完了吧?你还能做什么?整个大齐都要完了啊?哈哈哈哈——”

张狂与放肆的笑,在四周响起,姜昌不知道爱妃是受了什么刺激,骤然起身,“爱妃,你这是?”

“我这是?”君曦指着自己,神色惊诧,然后又是放肆大笑,“我这是高兴啊!”

“十六年,我等了整整十六年,我受尽凌辱,我惨遭折磨,我尝遍了人世间最痛的苦楚,才等到今天,姜昌,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歇斯底里的咆哮,好像要将体内封印的洪荒猛兽释放。

姜昌只觉得君曦是要疯掉了,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何人,但如论如何,君前失礼,是要受罚的,哪怕她是王后,不然朝纲何以在?君威何以在?

“来人,王后醉了,扶往后进屋歇息!”偏殿里,除了君曦跟姜昌,只剩下一个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不过他没有动,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低垂着头,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容貌。

君曦还在笑,她似乎听到了姜昌在唤人,突然停了下来,“叫啊,你叫啊!姜昌,如今这皇宫,你还能叫得动谁?”

妖冶的容颜,绯红的薄唇,还有那惊艳的眉宇,只是而今的一切,与片刻之前的一切,全都不一样了,“姜昌,告诉你个秘密,我不叫绾曦,我姓君,我叫君曦,我父亲是君良,齐国已故大将军君良!”最后一声,好似从胸腔中喷涌而出,在那一刹那,宣泄而出。

姜昌一时间懵在座上,与这大殿格格不入的笑声窜入耳中,姜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起身,“来人!来人!护驾!”

“护驾?哈哈,我不会杀你的,姜昌,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舍得杀你?”君曦笑得很好看,那唇、那眉、那桃花容颜和摇晃在空旷大殿之中的珠玉宝钗,在一瞬间,绽放着最美的光芒。

“你知道吗?当年我满门被杀的时候,也是你现在这样的脸,我还记的,我母亲抱着我哭的时候,她跟我说,小曦啊,快逃,快逃,不要被抓住,不要被抓住,都是血啊,满屋子都是血……”

姜昌突然转身,恶狠狠地看向君曦,即便是这样短暂的时间,他也能猜到了这个女人目的,还是杀他,怎么能不杀了他呢?这个女人,恐怕要所有姜家的人都死。

作为曾经的晋王,姜昌也曾习武,也是纳气巅峰的武者,他五指突然呈鹰爪状,想要朝君曦杀来,只是内劲才提上丹田,突然一股毒血,从嘴中喷出。

“你中毒了,姜昌,你中毒了你知道吗?哈哈,大齐帝王,中毒了。姜昌,你知道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对,就是现在,感觉到了吗?你体内的生命正在流逝,没错,就是那肉汤,有毒的。我也喝了,哈哈,我也喝了,但是,那是有毒的。”

清脆的掌声响起,那一双如玉素手下的摇晃下,姜昌摊到在地上,看着肖墨才大步走进殿中。

“带他去铜驼门,让他最后看一眼,这临都的夜景。”

是夜,李牧芝大军进临都,于铜驼门插白龙帝旗;陈玄到率千骑破嘉阳关,树西秦玄龙帝旗。

大齐四千里河山,至此沦丧。

******

洛岱山,天下形胜之地,嘉阳关一战后,齐章帝在此凿山,典藏天下书籍,立稷下学宫,号称天下士子一石,独占八斗,大儒郭泰题词,“洛岱千秋,稷下万事”,往后二百年,成为天下文道汇聚所在。如今四国,人屠廉珂就曾在稷下读书,白侯李牧芝也曾在此求学,被十三楼评骘为运筹无双的凤雏黄雀和以战阵纵横四国的青眸齐子川,都是稷下学子。

纵然齐国衰败,稷下,依旧是天下读书人的向往之地。

稷下学宫的藏书洞中,除了依旧静静躺在书架上的十万典藏,还有一个男人,跪坐在青苇蒲团上。

藏书洞中,没有见到背着齐子川逃离蓟云城的桓阙,但有一人的出现,却显得十分意外。

鸾卫统领,裴菽苇。

“为何还要回来?”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心有不安吧。虽然我怕死,但……”

“其实你当初不该进炽炎军的,象山军与炽炎军不同。”

“我知道。”

“她们都安顿好了?”

“我哪里需要操那些心,带她们回临都,然后给一笔钱财,各自生灭吧,天下都这样了,还指望能得一处安稳的地方吗?”

“姜漓死了。”

“我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你呢?”

裴菽苇盯着齐子川,似乎在期待他的答案。

“西去。”

“你要入秦?”

“嗯。很多年前,有个友人邀请过我入秦。”

“就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你觉得还可能吗?”

裴菽苇摇了摇头,“是啊,不可能了。”

过了良久,裴菽苇朝齐子川柔声说道,“我陪你。”

齐子川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

北去千里,渔阳城。

晚凉天秋,残剑挂城,沥血的堞楼诉说着半年以来数以百计的厮杀,潦倒的西风吹霜了千万人魂归的冷酒,这座被后世称之为鬼城的渔阳古城,此刻,哀骨累累,在那城墙内外,摞成小山。

“你会死的。”

这是蒋不杨说过很多次的话,农恪一只是默默地在城关上听着,任凭北地早来的霜风袭过他的脸颊。

轻微咳嗽两声,农恪一转头朝蒋不杨笑了笑,“你不也没走?”

“我要走随时都可以走,你不行。”

“是啊,我不行的。”农恪一摇了摇头,“既然走不了,何必要想那么多?”

“她说过,守不住,那就不要守了。”

“可我答应过她,会等她大军北上,做她的先锋印将。”

“等不到怎么办?”

“等过就行了。”

今日的夕阳格外美丽,孤雁在天际缓缓翔过,兵声暂歇,没有了轰天的杀伐吵闹,一切,显得如此宁静。

农恪一想起了姜漓,想起了六年前她来到渔阳城的那段日子。

那时她瘦马入城,他在杏春楼为她摆下了渔阳宴。陆地走兽鳞羽、天上飞羽雕鹫、海中游鱼珠蚌,一应俱全,珍馐八煨汤熬了两日功夫,味鲜意浓,谷山奇峰驼闷煮半宿,火候正好。

然后他点了曲《胡笳十八拍》,依稀还记得那时的声色。那夜奏曲的余娘子,格外好看,纤葱玉指,轻纱掩面。那是他听过最好听的胡笳,曲调嘈杂错弹,如大小珍珠洒落玉盘,一指轻挑,音上九重天阙,再指按拨,意尽辽阔草原,陡然间,有万马奔腾自珠帘后袭来,鸣镝响,如万千羽箭攒射而下,再迭唱,若妫水九曲涌流东海,至阑珊,似无定河畔春闺梦里……

那时听曲的她真美,美到没有天际。

那时他以为,她是可以追求的人间绝色。

到后来才知道,她竟是帝女,竟是高高在上的舞炎公主。

公主啊……

他在这座渔阳城等了她六年,等到李牧芝大军横纵,等到她带大军入城,然后她离开,他说,“姜漓,若天下负你,我与你共逆天下;若苍生负你,我陪你尽诛苍生!”

为了守住渔阳城,为了守住心中大义,为了追随那个执着挚爱的女人,他杀了叛敌的父亲,他杀了很多曾经的叔伯挚友,他们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他们不过是鹰犬,是走狗,是叛徒,是一群没有忠义可言的行尸走肉。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归有一些东西是要坚持的,哪怕所有人都选择了背叛,你也不该,你也不能,即便死亡。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怕了它。

自伍昭云围城起,渔阳城,已经在风雨中飘摇了六个月之久。

农恪一用手抚在城关垛口染红的土石上,群山在北,落日归于青岫,天地辽阔,人影至于茕茕。

有小校递来今日谍文,农恪一看了一眼,然后呆立,望着不远处伍昭云延绵的营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何须如此?何必如此!姜漓!姜漓——”

那日,鱼龙鼓三响,渔阳军大军出城,如飞蛾扑火般,奏出北地最后一曲辽阔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