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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曲拓枝乱歌起

作者:青桐鱼木 | 发布时间 | 2017-11-26 | 字数:8481

北赵邯都,整个北域最大的城邑,赵武灵王驱十万死囚耗时七年而筑,城池所用砖石,入钉毫寸即斩炼砖之囚。邯都建成即为赵国都城,至今一百余年,凡胡狄入侵总计三次,但因城高池宽,常囤粮十万旦以备战事,依然屹立不倒。

北赵帝世经营邯都百年,兵甲强盛,商贾汇聚,如今已成为人口四十余万的大城。可以说,但凡要往北同胡人做买卖的商客,在邯都都会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商铺。这其中,以乔家的日昌泰和范家的裕隆全两家商号最盛,只是最近几年,竟有一家叫做笙月商行的小商号,飞速蹿起,成为如今邯都商界的宠儿。

据说,这家商行当家的乃是一名实力强大的武道宗师,跟北边儿草原上许多部族关系极好,虽说崛起得快,却没几个人敢背地里使坏。还有件稀奇的事,听人说负责商行运作的,是一个极具经商天赋的小女人,这六年她联合袁记,分银股、拓商道,几乎把占了邯都这边儿马匹、布匹、皮货、盐铁这些大生意六成往上的利润,每年至少有五百万两的进项。听人说年前还进了梁王赵佶的百商宴,似乎颇受梁王看重。

******

百味轩,邯都三大酒楼之一,太原乔家的产业,号称纳四方珍馐、揽天下百味。能到这儿吃饭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贵,而能坐到梅兰菊竹子四君子阁的人,更是权贵中的权贵。

“瞅见没?姜天澜,这就是凤凰引,天下名菜,而且只有用筑阳云雾谷养的珍珠鸡做出来的凤凰引才是最正宗的,你可知道,为订百味轩这桌珍珠宴,可废了我不少口舌呢?”

青梅暖阁中,北笙用檀木箸夹起一片儿凤凰引,递到姜宸碗里。姜宸朝北笙笑笑,把碗里头的珍珠鸡送入口中,的确是浓郁清香、酱汁可口,怕是临都御膳司司座,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北笙啊,你可是邯都最有钱的女人,还怕吃不起一道凤凰引?”

“什么啊,要不是他们忌惮阿爹的武艺,怕是早把我笙月商行给占了,就是前些天为争塔多的皮货,乔家大少爷可不差点儿把我给吃了!人家心里苦着呢……”北笙吃着口中美味,朝姜宸一个劲儿地抱怨,她一个草原来的女子,要不是仗着阿爹有些武艺,在这邯都之中,还真就叫人给欺负了。

“乔家毕竟出了个鄢陵侯,加上乔贵妃又在宫中,势力庞大不说,还与不少王公贵族有生意上的往来,乔桢祎此人虽说是世家纨绔,但……为人机敏,还是颇有手腕的,若是与他硬碰硬,多半会吃亏。”姜宸盯着北笙,有些劝慰般说道。

“那又如何?从两年前他就想打压我,结果呢?我笙月商行的生意还是起来了,莫说其他,要是只论跟突厥人做生意,我要是一句话,他乔桢祎插不上半点手。”北笙满不在乎,嘟着嘴,给自个儿夹了一筷珍珠鸡的复肉,连红带白,嫩香可口,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赵佶那边儿怎么说,还是想拉拢你跟卓大哥?”耶律卓到邯都后,化名卓律,姜宸便一直唤耶律卓叫卓大哥。

卓律与姜宸相遇算是一场意外,姜宸喜好音律,可以说琴瑟笙箫样样精通,那日在邯都秦凤阁,姜宸正同李牧芝饮宴,瞧着琴师所奏《筑阳边声》宫商有失,一时技痒,便弹了一曲。

恰好耶律卓也喜音律,循着声音过来,几下攀谈,便同姜宸结为知己,还在秦风楼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北赵白耳军统领李牧芝曾评说,当世音律,琴莫出姜天澜之右,箫难比卓律之音,可见二人技艺,当真高妙绝伦。

虽说姜宸同卓律兄弟相称,北笙可没把这个大了自己十岁左右的男人当叔叔,往往是直呼其名,才觉心里畅快。

六年前耶律卓带北笙来邯都,以三颗北海东珠起家,六年时间,挣下亿万家财,除了北笙的谋商手段和经商魄力,姜宸也在其中出谋划策,费了不少力气。倒不是说姜宸有什么目的,只是瞧着北笙这么一个弱女子要在商场同乔桢祎、范崇玉这样的狡黠之辈厮杀争斗,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梁王赵佶邀北笙参加百商宴的事姜宸自然知道,但这里头的猫腻太多,目的性也太强,稍有差池,很可能引火上身。

“他自然是想,乔贵妃虽说多年无所出,但乔家帝党的阵营是不会变的,失去赵帝的庇护,他乔家也只能沦为鱼肉。至于范家,这些年跟着大将军廉珂,那是死心塌地,不可能改旗易帜。赵佶想要在朝堂有更大的话语权,乃至于逼迫赵帝早立太子,定然离不了银子,你说这邯都,还能有谁比我更好下手?”北笙说的自然是漫不经心,但姜宸却知道这里头的道道有多深。赵帝膝下无子,梁王赵佶在赵帝几个子侄辈中才华凸显,功绩卓著,不但颇得赵帝喜爱,受封在邯都附近,又得朝中一些大臣支持,一旦山陵崩,赵佶很有可能登上白龙帝座。

而今赵帝立太子的决心不足,赵佶想要添油加火,还需要不少银子疏通,向笙月商行要银子,无疑是最快的捷径。

只是姜宸自然知道,但凡涉及帝位,决计不会如此简单,赵懿在位多年,虽说因伤无子,但对朝堂的把控却减分毫,赵佶要上位,整个赵国的帝世子侄都想登上那位置,这里头盘根错节,绝对不会如现在看到的局势这样。赵佶以为自己一家独大,实则……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履薄冰了。

“北笙,你也跟大哥说一声,不管怎样,不要掺合这些事,这种东西,沾上了,很难脱手。”

“我当然知道,阿爹也知道,我们可不傻,傻的是赵佶一个人罢了,一厢情愿不说,还想吃我豆腐,老娘这豆腐……”北笙鼓了鼓胸前的已经绽放的花骨朵儿,瞧着姜宸瞥过来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悻悻,又缩了回去,“我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没有鸾凰嫁衣,没有金珠凤帔,我可不嫁……”

鸾凰嫁衣、金珠凤帔,这可是迎娶帝后的物件儿,这东西,还得是娶了就为后,后头册封的跟着比还存了不小差距。四国这些年,除了西秦那位妃花帝后,怕是再难有如此恩宠之人。

“别做梦了,这鸾凰嫁衣啊,不是那么好穿的。”

北笙又撅起了嘴,嘟囔道,“你当皇帝娶我就行了嘛……”

“什么?”

“哦,没什么……”北笙脑袋一偏,岔开了话题,等着酒足饭饱,又冲姜宸说道,“姜天澜,听说今天应大家要在谪玉舫献拓枝舞,我们要不去看看吧?”

“你一个女子,进那……”

“又不是没去过,再说了,不是有你在嘛。”

“可我是真没去过。”姜宸自入邯都以来,被赵帝封为天澜公子,一直深居府中、潜心学业,除了同李牧芝、卓律、北笙和一些北赵士子来往,或者偶尔到白马寺听经辩难外,几乎没到过其他地方,就是参加一些宾客宴饮,也是浅酌即回。他毕竟是大齐世子,代表的是一国的形象,既负重而笃行,岂可惶惶以度日?

“那我不管,你不至于让我一个弱女子陷于那等风月之地吧?那可不是君子所为……”北笙说完,也不顾其他,拉着姜宸就离了席。北笙自然也是有考虑的,姜宸身份特殊,去谪玉舫这等地方,必须要易容而去,就是自己,也不能这样随便。恰巧笙月商行有一家唤作之虞斋的脂粉店,里头的大掌柜出自“千手”,有的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手艺,她跟姜宸,便要先去之虞斋易容。

华灯未上,街衢还可见行人往来,易容之后,姜宸一身蓝锻锦袍,北笙也穿的一身浅紫长袍,这一蓝一紫,也都是风度翩翩的俊俏模样,这般走在路上,已经惹人回眸顾盼,若是这样登了谪玉舫,怕是要惹得小娘子凭栏邀唱。

滦河穿邯都西南而过,给十里雄城点缀起不同于北疆辽阔的一抹温柔,谪玉舫便在滦河之上,靠停在青塬口,这里也是邯都歌船画舫停歇的地方,两舫四楼十八船,美人歌舞从未休,赵国文人雅士、武将富商往来汇聚,荡开赵国最绮靡的声色。

滦河夜半花灯尽,十万楼台尽红妆。青塬口的大小楼船画舫申时就已靠岸,等着那些纨绔公子哥上楼醉享靡靡之音,约莫到了酉时,这些船舫便一蒿带浪,漾漾碧水中央。

北笙他们赶到青塬口的时候,正是彩灯挂檐、光影疏暗的之时,摇曳水岸的歌舞画舫已将红粉灯笼挂上自家楼船,滦河中也有画舫醉声已起、扁舟而去,这般临江泛歌的景色,在北地其他地方,可不多见。

谪玉舫这样的大船舫还停靠在青塬口,未到酉时一般不会提早开船,就是船至河中央,也会有锦船在岸摆渡。

北笙领着姜宸,锦袍折扇,在众多粉婢龟公青帽小厮的注目下,一脚踏上了这号称凰凤谪鸣的谪玉舫。姜宸想不到,邯都十二年,第一次来谪玉舫这种地方,竟是被一个女人带进来。

一登上谪玉舫,北笙便在四处打量,彩灯挂梢,美人红裳,丝竹管弦杳杳,红粉娉婷袅袅,往来客人也尽是华袍锦衣、彬彬有礼,看着真是绮艳奢靡。

站在楼船谪玉舫锦门处的一位身着浅紫色薄衫的女子,团扇轻摇、遮掩酥胸,瞧着姜宸二人气度不凡,笑吟吟走了过来。这女子倒不是别人,正是邯都城中被人唤作芸娘的谪玉舫当家,一个年近三十却风华不老,为无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倾城佳人。邯都城中,想要把芸娘收入椒房的权贵不胜枚举,只是听人说谪玉舫后头那位跟宫里似乎有些关系,让不少人不敢妄动。

“哎哟,这位公子倒是面生,不知如何称呼?”酥音启唇,遥入骨髓,即便是北笙,也生出如痴如醉之感。

“我姓卓,这位是陈公子……”

“原来是卓公子、陈公子,二位公子今个儿到我谪玉舫,可是来对地方了,雨晴……”依着姜宸同北笙展现出来的风度,芸娘自然要把这二人归于权贵一列,纵然不是权贵,这等风采,也值得她芸娘照拂一二,能在掌谪玉舫这等地方,芸娘可不单是花瓶一类的人物,至少眼力这方面,还是有几分的。

其实依着芸娘的身份,往些时候是不会到锦门处同人攀谈迎逢的,只是今夜毕竟特殊,只能在此久候。

芸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远处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芸娘,几日不见,想煞本公子了!”一声爽朗大笑传来,一个花团锦簇一身锦红的公子跳上船,几个跨步来到谪玉舫锦门处,望着芸娘,透出觊觎目光。

“两位公子,里间请坐。”芸娘冲北笙二人歉意一笑,又微微施礼,这才迎着红衣公子而去。这位爷来头可不小,同李牧芝、左庆义并列白耳军三大都统,一杆白龙枪也是登堂入室,难得的还有一手不俗的箭术,在白耳军中素有小飞将之称。

他父亲范长麟是大将军廉珂的钱袋子,齐赵牟野之战后,他家把持了赵国在东齐九成以上的生意,财力日见雄厚,几乎可以同太原乔家相提并论。对范崇武这等人,芸娘自然不愿得罪。

“芸娘倒是朝思暮想,就是不见公子前来。”芸娘没回范家二公子第一句问话,而是略带娇羞朝他埋怨道。

范崇武一介武夫,听着芸娘娇嗔,大笑一声,“得芸娘相思,当浮一大白!”说罢晃动腰间一串儿附庸风雅的锦佩,摇扇入舫。

姜宸同北笙进入谪玉舫后,顿时被这画舫陈设吸引。彩苏素帷,丝管奏弦,美婢成群,香绕于梁。人群熙攘间,尽皆豪奢,酒肉珍馐处,流溢味绝。

这般景致,华贵却不庸俗,富丽却不堂皇,的确是有心之作。

谪玉舫的舞台中央,一个轻纱遮面的女子和着一些琴师,正唱着那曲闻名四国的《汨江》。

楚王好歌舞细腰,因而楚国歌舞,冠绝四国。这曲名列四国十大名曲的《汨江》,乃是楚国歌舞中难度颇大的一首。

江有美人兮,在水一方;绿裳轻漾兮,白鹭渚沙;扁舟婉转兮,青蒿弄碧;有美于江兮,琴歌悠扬。

年少听雨歌楼,尽是这样曲调,而曲音迭转处,又给人一种河山殊异的景画之感。

“好曲!”姜宸不由赞了一声,随即拾矮阶而上,避过流苏遮拦,在舫中一处桌椅坐下。

“怎么样,姜天澜,开眼界了吧?”四周木栏雕饰,精巧栩然,桌上都摆着一些琳琅珍馐、美酒玉酿,的确是一处销金的好去处,“这地儿啊,不比那些纯粹卖肉的荤窑子,瞅着没?台上唱曲的姑娘,那叫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的。”北笙打趣姜宸道,“不过嘛,像我们这样的风流才子,她们肯定是要挤破了脑袋自荐枕席的。”

姜宸倒是没想到北笙连这些都懂,不过也难怪,她本就是开店做生意的,这往来形色各类人等,都是打过交道的,自然是非黑白总要懂一些才不会吃亏。

“你倒是经常来……”姜宸摇头说道。

“谪玉舫真真儿就只来过一次。”因着平日里的一些应酬,北笙到歌舫的次数不少,但谪玉舫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清倌儿太多,大多是文人骚客才会过来,跟北笙打交道的多是商贾,自然不喜这等文绉绉的清贵之地,若非应雨晴,似范家二公子这等混不吝的人物,也是不会来这里苦等的。

姜宸瘪嘴,“不过女子,还是少来这等地方。”

“放心,只有做生意的时候我才来。好了,姜天澜,既然来了,好好看歌舞才是,你可知道,今日应大家可是要舞拓枝的,不然我才懒得带你来。”

四国名舞中,拓枝舞对姑娘家的腰身要求最高。柔弱拂柳之枝,润如翡翠之玉,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妖。敢在台上舞拓枝者,必定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大家。

而应雨晴,号称四国舞拓枝者之最。

这时候华灯摇曳雕檐,不过初入夜而已,邯都城中街衢巷陌,也才刚刚泛起人潮,风光一夜的鱼龙翩舞,不过刚刚开始。

******

谪玉舫三层楼中的菀萱阁,摆了上好的一桌酒肉珍馐,谪玉舫的花魁应雨晴正在对镜容妆,只是她身后那张红粉罗帐,竟然有一个白衣男子斜身酣卧。这人不是别人,乃是东齐弃将单龙城,如今担任正三品的北赵细柳营军主。

邯都周遭四营三卫十万人马,细柳营掌军近两万,可以说是真正的实权位置。北赵朝堂对一位东齐降将担任这样的位置质疑颇多,但因大将军廉珂力挺,加之单龙城本身就实力超群,而今又贵为郡马,这些质疑的声音自然消弭。

不过单龙城这样的人物,躺在谪玉舫应雨晴的闺阁暖帐中,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应雨晴这菀萱阁一桌酒席,怕是要价值几千两银子,单龙城每年俸禄不过几百两,怎么就能入得了谪玉舫应大家的闺房?

应雨晴蓦地放下手中胭脂,撇在一侧,端了一个只有床沿高低的粉墩坐在床侧,端详着床上看似潦倒沧桑的单龙城,却是百看不厌。十二年前,在齐赵之战的兵燹战场,若非这个男子从乱军中救走了她,她怕早是沦为一堆骸骨了。

她投奔了在邯都的亲戚,然后进了滦河六舫之一的谪玉舫,若非三年前在这里见着,也许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听说他已经成亲,娶得是安国公之女凌嫣郡主,似乎,过得并不好。

单龙城在谪玉舫喝酒,或者说在应雨晴的闺阁中喝酒已经三年了,只是虽入锦帐,却从未占过应雨晴的身子。他同应雨晴,应该只能算是知己,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她在弹唱齐国歌舞,他自饮自酌至醉酒酩酊,然后闷头大睡。

单龙城也许不知道,因他喜欢看舞,应雨晴就练就了独步四国的舞姿,翩跹妖娆而清丽脱俗;因他喜欢听歌,应雨晴就唱成了冠绝齐赵的歌喉,绕梁三日而余音不绝;因他喜欢吃粉糕,我应雨晴就三年白案,做会了四国最精致的糕点。

可到如今,他也只愿当一个醉客……

应雨晴微微一笑,接着起身妆敛,图画胭脂。她加了一身妖冶薄纱红裳,理了理云鬓上摇曳朱钗,又来到床榻边上,举了一个精致犀杯,望着单龙城,然后轻启朱唇,抿了一口醽醁,端详良久,这才绣鞋出门,轻轻掩上门扉。

邯都城中,晚风骤凉,摇起绕船的彩灯。滦水河中的一江灯舞,满船风月,才开始真正热闹起来。

北笙还在跟姜宸说着一些生意上的趣闻,突然间,谪玉舫的舞台中央,丝竹骤歇,烟雾缭绕。

一声青竹笛音悠扬而起,红裙束腰的应雨晴,朱靴踏木,从三楼阁台,凌空舞来。这样的妆容美色,令那半城彩灯,一楼歌舞,都失了颜色。

应雨晴舞落之时,琴音伴佐,丝竹奏唱。谪玉舫中,酒也停了,话也歇了,人也静了,歌声传来,一曲拓枝悠悠舞开。

拓枝拓枝,萑苇淠淠;湲有寒泉,雾有霓衫;拓枝拓枝,绿水漾漾;山有木兮,木有折枝;拓枝拓枝,沧江漫漫,心有君兮,佩有我栖。

拓枝舞传自南楚云梦泽,为舞这一曲拓枝,不知多少女子束腰断肠,而看了这一曲拓枝,又不知多少女子落下粉泪。

“舞是倾绝,可惜这佐琴的琴师还差些火候。”

“怎么,想上去试试?”北笙朝姜宸使了个眼色,略带调戏意味。以姜宸的琴艺,若是能登场,自然会给这曲拓枝舞增色不少,不过……姜宸朝北笙摇了摇头,没接话茬,继续观舞。

单龙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手里挂着一壶酒,斜敧木柱盯着楼下舞台,慵懒惺忪,且斟且酌。舞台中央,应雨晴似乎感受到了阁楼上传来的目光,红靴旋地,拓枝惊龙,一时间,凝眸处媚态含羞,动情时婉转若妖,这曲拓枝,尤胜先前。

谪玉舫中佐琴的琴师一瞧舞台中应大家远甚平常的曼妙舞姿,竟有种透悟之感,琴音悠扬拨弄,一转一和,竟时有神来之笔,将这曲拓枝舞映衬得越发完美。

……

舞台中,拓枝已近尾声,应雨晴蓦地回头一望,瞧着单龙城正倚着柱子朝下看来,随即嫣然一笑,长裙曳地,纤纤细手扶腰,款款柔情若水,让这舞拓枝落下帷幕。

应雨晴还未离去,二层楼的雅阁中,便有位大腹便便的紫袍商客突然冲出珠帘,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往舞台中一撒,大喝一声,“老子用一万两,买雨晴姑娘一……一亲芳泽!”

那人本想说一度春宵,但话到嘴边,硬生生给收住了,春宵二字一出口,他指不定要怎么被抬出这谪玉舫呢。敢打雨晴姑娘的主意,那不是掀了众人的逆鳞?

不过这一亲芳泽嘛,勉强可看做风流佳话不是?

范崇武的雅阁临着旁边,这话才说出来,连舞台中的应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范崇武顿时暴怒,几个跨步出来,一把就扯过那人衣裳,拎着那富商衣领,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喝骂道,“你小子胆儿肥啊!敢打雨晴姑娘的主意?”

“你特么敢扇我?”那富商怕是第一次来邯都,连范崇武这等人物都未见过,挥手一横,才发现怎么也甩不开范崇武的胳膊,这可是形意境的武者,他那实力,没被拍死都算好的。

芸娘正想着上楼,毕竟在她的场子,纵然范崇武不好惹,也不能这样。另一间雅阁翠玉作响的珠帘后缓缓传来一道慵懒之音,“适可而止吧。”范崇武一听,愣了片刻,突然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登时舔脸朝那处雅阁施了一礼,“小子明白。”

应雨晴站在舞台中央,也朝那珠帘后遥空一揖,算是谢过,却看到一明黄色长袍的年轻公子挑开珠帘,手中青檀木折扇一合,朝应雨晴拱手说道,“都说南董北应,董小小的胭脂醉怕是没机会听了,但应姑娘的拓枝舞,当真惊为天人。”

南董北应都是胭脂榜上的玲珑美人。楚国歌舞美人虽胜,但能达到董小小跟应雨晴这样的,却还没有出现。

“雨晴谢公子赞誉,若是公子不嫌弃,到菀萱阁一坐如何?”呲——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应大家的菀萱阁,是多久没对人开过了?这是要做,入幕之宾的节奏啊。

“哈,还能有这等好事?”那人似乎受宠若惊,但随即摇了摇头,“算了算了,舞也看过了,人也是美人儿,今日就到这儿了,芸娘,可否靠岸,送我一程?”

众人还在惊愕中,却听芸娘喊道,“画舫靠岸!”

这一声下来,众人才算明白,那位公子,怕是深不可测啊。

“想不到啊,梁王竟然会上这谪玉舫……”北笙瞧着,自然也是颇为惊讶,在百商宴上,她自然是见过赵佶,这位梁王可是一个大才子,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但凡涉猎,无所不精,自创的瘦金体更被人推崇备至,也是如此,这才让朝中文臣对其刮目相看,鼎力支持。

“赵佶可不是贪恋风月之人,能来这里,怕是不那么简单。”姜宸虽不明白赵佶为何会来谪玉舫,但以他这些年对赵佶的认识,这个人,不会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良善,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开百商宴、办苍山诗会,这些举动,在有心人看来,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就是今日,他本不用站出来,因为范崇武定然不会在这里闹事,可他偏生就出来了,而且还在众人关注之下,还下了靠岸的命令。谪玉舫中定然有许多认识他的人,这样一来,便很多人都知道他今晚来谪玉舫了。但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姜宸不知道,自然也不愿多想。

******

谪玉舫的一间雅阁,有个布衣男子正在蜷腿作画。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形容憔悴、不修边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他画的是十里滦河的风月夜景,用的是一直快要秃了尾巴的笔。

“这么画有意思吗?”一个头发略显苍灰的老者站在他身后,瞧了半晌,也静立了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本来没什么意思,你来了就有意思了。”

老者哈哈一笑,盘腿坐在那中年男子身边,“玄策,我来这儿,其实……”

“做什么有那么紧要吗?”

……

“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房玄策手中的笔明显一滞,顿了片刻,这才说道,“你想做什么?”

“灭胡!”

“你还能活几年?”

“不知道,温庭芳说也许两年,也许三年。”

房玄策自哂一笑,“本以为你们这些做了皇帝的,总该是长命百岁……也是会死的啊。当初就劝你,不要杀那么多人,你偏不听,看看,绝后不说,还折阳寿,呵呵,我说赵懿啊,活久一点儿吧,灭胡?头蛮和步速达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灭胡这个局呀,至少要布十年。还有,你这辛辛苦苦的,就是打下了江山,又为谁?连儿子都没有的人……”

来的人叫赵懿,天銮殿中的那位赵国帝王,至今膝下无一子女,伶仃一人。也是如此,朝中这才响起了立太子的呼声。

“哦,对了,外头说话的那个,是你赵家的人?怎么着?也想到我这儿来凑凑热闹?”

“赵家的一个后生,是有些才华……”

“算了算了,管你赵家的事作甚……哦,对了,赵晴歌呢?廉珂呢?有这样的人你怎么不用?”

“赵晴歌善谋,却只陷于一国,廉珂善战,却不足以平天下……北胡是草原霸主,头蛮积蓄了十数年,就等灭荒、灭狄,突厥人占据漠北不足为据,而头蛮一旦势成,定然是要南下的。四国纷战二百余年,内耗太重,兵力再不如昔,而我赵国也没了李敢这样的天纵奇才,能够凭一己之力鼎定草原。若是胡人南下,生灵涂炭,赵国首当其冲啊。”

“倒是为你赵家打算……好了,莫说其他的,你知道我看到你心情总是不大好的,不过既然你就要死了……罢了,罢了,明日叫高览过来,随我去草原。”房玄策沉默片刻,打了个哈欠,“其实灭胡也是不错的,好歹有点事儿做,整日待在这里,烦了啊……哦,对了,帮我看好场子,别等我回来,谪玉舫都给没了,要是芸儿跟晴丫头受了委屈,我可是要找你麻烦的。”

“你放心就是,好歹我也算是谪玉舫半个东家,哪能让自己吃亏。”赵懿坐在地上,脸上却是乐呵呵直笑,哪里像那位白龙帝座上的威严帝王。那个拿秃笔作画的男子,在十三楼谋士榜上排在第二,曾将一位落魄皇子送上帝王之位,曾以三千人马退西秦十万雄师,只是二十年来,四国都未曾传过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