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消失的一个人

1939.10.24.

七十六号秘书科。

“东来，把这个报告请丁主任签个字，这是证人栏，你也要签个字。”元修身笑道，将一份报告扔在了侯东来面前，侯东来打开报告，却从文件夹里面跳出了两百元钱。

“元大处长，你这是干什么？”侯东来笑道：“见外了啊！”

“哪里哪里，兄弟你受伤了，我忙，没有时间去看你，这个给你买点儿好吃的补补身体吧。”元修身笑道。

侯东来心里好笑：你这个虚伪的王八蛋，我的家都被你一天翻三遍，你还说没有空去看我？小赤佬，好阴险的家伙！

“谢谢元大哥。”侯东来笑道，悄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显然是拉近与他的距离。

“东来，咱们是兄弟，我就给你提个醒：叶桂明现在下落不明，情报处正缺个副处长，你就不打算……”元修身看着侯东来，眼神意味深长。

侯东来起身，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然后悄声对元修身道：“元大哥，我求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这样讲，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去干这个的。实不相瞒，小弟早晚要离开这里，我已经打点……你知道，程小姐一向不喜欢我这样打打杀杀的……”

他把话故意说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是要让对方自以为琢磨到了他的真实想法；其实他故意散布自己要调到实业部的消息，一方面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就是要让丁主任想尽办法留住自己，委以重任，方便自己今后搜集情报，采取行动；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散布烟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无心在七十六号里面专心做特务的形象。

这样既可以使自己少受怀疑，又可以让七十六号里面的那些头头脑脑们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认定自己这个丁主任的嫡系，却不会威胁到他们屁股底下的椅子。

“明白，明白，”元修身道：“我知道，陈先生身边的司徒秘书，可是你的好友和同乡。宰相门房五品官，你有这样的门路，在新政府里面自然如鱼得水……兄弟放心，我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的。”

“到底是自己兄弟，我就不说谢谢的话了，哎，我明明记得，那天行动，你们督查处死了两个兄弟，伤了四个，怎么就变成了死了五个，伤了十个？”侯东来放下文件，看着元修身，元修身一言不发，也在看着他，脸上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

侯东来当然知道元修身的目的，但他还是要说刚才那句看上去很蠢的话，他就是要让元修身明白，自己帮了他一个忙，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哎呀，看我这记性，我记错了！被军统那帮王八蛋一枪打傻了！！”侯东来笑道：“我签字！元大哥，抱歉抱歉！”

他痛快的签了字，然后悄声道：“放心吧，元大哥。只是人名……”

“这很好办的，我有上海好多个学校的学生名单，什么好听的名字，随手就能写出来，不会穿帮的。”元修身道，随便造些并不存在的假名字，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他拍了拍侯东来的肩膀，离开了。

侯东来在那天行动里担任战场监督，一同担任监督的还有渡边中尉。

但日本人是不会干预伤亡人员这样的细节问题的，渡边很懂规矩，他不会阻挠他心目当中“卑鄙的支那人”捞取外快的小伎俩，只要他们真心给日本人卖命，到底被军统打死了几个人，领多少慰问金，他是不感兴趣的。

所以只要侯东来签了字，丁主任批准，元修身就能从那些个虚构出来的伤亡人名身上，得到很多的抚恤金和慰问金：阵亡者每人两百元，受伤者每人一百元，元修身扣掉给侯东来的好处二百元，还能净赚一千元。

这真是一笔好买卖。

侯东来把二百元放进口袋，打开桌上一份文件看了起来：《军统被俘人员投诚名单及安置意见》，是情报处长冯南山写的呈文，要丁主任签字批准的。

这是侯东来可以接触的层级，所以交上来的报告没有密封，侯东来自然来者不拒，看了起来。

上面一共五个名字，计划分配到除了电讯处的各个部门，他们绝对不会在同一个部门做同事的；投诚人员不再搭档，这是七十六号严格的规矩。

看了名单，侯东来的眉头不由紧皱，他清楚的记得，这次行动，军统一共被俘四十三人，三十一人因为拒绝投降被处决；六名投诚人员被认为没有利用价值，也被一块处决；也就是说，还有六个“有价值的”被留了下来，为什么没有第六个名字？

他凭借抽屉一般的记忆能力，瞬间就记住了这五个名字，他合上文件，端起咖啡喝起来，张采薇还是没来上班，两位主任也没有来，据说是去梅机关开会去了，不带侯东来，就说明是重要会议。

门开了，直属警卫大队长吴阿四走了进来，把一份文件扔在了侯东来面前，然后大咧咧坐在了侯东来对面张采薇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签个字，然后呈给丁主任。”

“四哥来了？有水自己倒。”侯东来笑道，打开了文件，和元修身一样，这也是一份伤亡抚恤名单，吴阿四的手下，看来“伤亡”得更严重，死了六个，伤了十七个。

侯东来道：“四哥，我记得那天行动，你们死了三个，伤了七个，怎么……”

“哎呀侯秘书，我都忘了你好记性的啦！”吴阿四冷笑道：“难道你比我这个大队长，更清楚手下的伤亡数字吗？！钱又不是你的，这么较真干嘛呀！”

“话不是那样讲的，我是证人，要担责任的。”侯东来笑道：“四哥，你们扫荡的是军统A站电讯组，对付一帮发电报的，哪来的那么多伤亡？别人也不信呀。”

“那可未必！抓捕那天，军统那个电讯专家，叫什么胡碧清的，把一根筷子插进了我手下的脖子，送进医院没多一会儿就死了。”吴阿四骂道：“妈的，拍电报的，比我们搞行动的都狠！！”

侯东来心里却是一阵欣喜，就是他，胡碧清，处决名单上和投诚安置名单上都没有的名字！！

他决定继续证实自己的猜测，笑道：“那你把他抓回来以后，还不用你的狼狗撕了他？！”

“撕个屁呀，这家伙比猴儿都精，比你这个猴儿都精，一进七十六号大院，第一个举手投降的就是他！”吴阿四道：“两位主任现在把他当成个宝，以后不要让我碰到他！！”

“以后”，这家伙绝对没有被秘密处决！！

也就是说，丁李两人连自己制定的电讯人员不留活口的规矩也不再坚持，给与这个人特殊的照顾。

这个胡碧清，看来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具备巨大的利用价值！！！

“那不才干掉一个兄弟吗，其他的……”侯东来笑道，心中却已经开始思索这姓胡的到底会被藏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丁李二人，是绝对不会让他干吃饭不干活的。

“你忘了？还有那个狗屁站长的窝呢！门口爆炸，所伤惨重。”吴阿四道：“他妈的是怎么做到的，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两颗手雷绑一块儿，你做得到吗？”

“怎么做不到？很难吗？一根鞋带就能做到呀。”侯东来道，两手比划着。

就凭这一手捆绑手雷的绝活，他就已经猜到了那天逃脱的A站站长是谁，想不到自己冒着暴露的危险救出来的人，居然会是自己的老师，军统上校朱启华。

“你这个傻猴儿，还在这里逞能！”吴阿四笑骂道：“把两颗手雷绑在一块还用你教我吗，人家是把两颗拆了保险栓的手雷绑在一块！！”

“我的妈呀！”侯东来表情震惊道：“这叫杀人呀，还是自杀呀？”

“乡巴佬，亏你还是军统特训班出来的！你做不到，不代表人家做不到。”吴阿四道：“签字吧！”

侯东来痛快的签上字，吴阿四是地头蛇，青帮里面辈分很高，在上海滩着实很混得开，又是李主任的亲信（两人论起来都是季青云的弟子，私下里用师兄弟相互称呼），一向眼高于顶，行事嚣张，不把七十六号的同仁们放在眼里；丁李两人，也对他向来是以礼相待，什么好处，他从来都是第一份。

今天让侯东来帮忙却一分钱好处也不给，这就是他一贯的作风，他觉得自己能亲自来找侯东来谈这件事，便已经是给足侯东来面子了。

侯东来确认了唯一一个被丁李二人刻意隐瞒的胡碧清，那天又亲手解救出了自己的老师，心里不由得十分高兴，自然不必得罪这个地头蛇的。

看他痛快的签了字，吴阿四很是高兴，认为侯东来给了自己面子，都说这小子心眼灵活，果然不是假话。

侯东来收了文件，吴阿四起身，却忽然又转过身来，对侯东来笑道：“小赤佬，还有一件事，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帮里，我是你的师爷辈，以后别叫我四哥了！”

“知道了，”侯东来脸上恭恭敬敬，却笑道：“四哥！”

“小赤佬！”吴阿四笑骂道：“钱下来以后，我请你吃饭！！”

他刚出去，行动队的小李就敲门进来了，秘书科今天可真是门庭若市呀。

侯东来很明白这些人的手段，他们知道今天张采薇没来上班，秘书科里没有旁人，两位主任又同时外出开会，正是用到侯东来这个“自己人”的最好时机。

小李进来，恭恭敬敬的向侯东来一鞠躬（其实他比侯东来还大一岁呢）：“侯秘书，我们处长请您给这份报告签个字，然后交给丁主任。我们处长有重要任务在身，不能亲自前来，请你见谅。”

“好，你告诉大哥，我直接办理就是了。”侯东来微笑道，然后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三盒点心：“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喜欢吃甜食，你把这两盒转交给我大哥，一盒给你听说你老婆刚生了，算是给你个小礼物，别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小李笑道，这种糕点一盒要十块钱的，他这样的小伙计平时可是吃不起的。

“别说客气话，你是我大哥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侯东来笑道：“转告我大哥，等他行动结束以后，我请他吃饭。”

“好，谢谢侯秘书。”小李点头哈腰：“要说你们的兄弟情义，七十六号里面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卑职走了！！”

当天参加行动的人里，叶伯言的人马最多，他也是最黑心的一个，元修身贪了一千二，还给了侯东来二百块作为好处；吴阿四独吞了一千六，还给了侯东来一个请吃饭的空头支票；叶伯言的名单，能够让他白赚两千五，他却连人都不出面。

侯东来知道，叶伯言一定又在搞什么重要行动，否则这样隐私的事情，绝不会派手下来即便是心腹手下。

可是在扫荡军统之后，七十六号并没有什么大型行动，如果只是一般的小行动，叶伯言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出马。

要知道，他的行动处人马是七十六号里面最多的，编有六个行动大队，遍布上海市租界之外的所有地盘；六个大队长每个都能独当一面，犯不上他这个行动处长事必躬亲的。

他连这样隐私的事情都不亲自办理，那会是什么重要的事呢？

侯东来的脑子里，叶伯言的档案内容流水一般涌了过来，突然，他的脑袋里闪过了一个光点。

叶伯言是电讯高手，做过中统电讯班的教员，如果他和那个投诚过来的胡碧清互相合作，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呢？

一个中统电讯高手，一个军统电讯高手……

密码，一定是密码！！

如果他们两个人合作，几乎一定能摸清楚军统乃至中统电讯密码的规律，想要破译出来其中一部分，并不是难事！！

因为他们对中统和军统的电讯手段，实在是太熟悉了，好多规则，甚至是他们当年亲自参与制定的。

更何况，当年军统和中统还是一家的时候，丁主任本来就是第三处，也就是电讯处的处长（另外两个处长是徐恩曾和戴笠），是他亲自主持规划设计的整套电讯工作流程。

可以说，所有军统和中统的电讯事业，都是从这一根藤上结出来的瓜。

现在两个这样的高手合作，再加上关键人物丁主任的指导，对军统和中统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威胁……

必须至少干掉其中的一个人，丁主任很难下手，而且对自己今后的工作还很有用处，现在还杀不得；所以叶伯言，或者胡碧清两个人里面，必须要干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