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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人和秋风谁更无情?

作者:王武帝 | 发布时间 | 2017-12-23 | 字数:4387

黄埔公园,下午六点。

秋风瑟瑟,寒气入骨;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木华纷落,芳华难寻,渺天地之苍凉,慨宇宙之无情……

宋欧阳公有言曰: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在他看来,秋天就是上天用来惩罚生灵万物的季节,秋风秋声,便是这惩罚的先锋使者,万物莫可逃避。

此时秋天已经将尽,冬天即将到来,肃杀之气已经化作摧残万物的戾气,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冰霜绽放,正如这残酷的战争,毁灭无数文明,涂炭无尽生灵,如此惨烈,如此漫长,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如此天气,公园里自然游人稀少,凉亭里面也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女的,是程小姐;男的,却是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羊毛围巾,呢子大衣配上高度近视眼镜,十足一副大学教授的打扮。

“你都搞清楚了?”男人看着程文芝,微笑道。

“是的。这是他们最有可能的路线图,是我从小姑妈,不,程慧敏的书房里发现的,拍了照片。”程文芝微笑,悄悄将一个照片塞到了男人的大衣口袋里。

现在我们可以公布程小姐的真实身份了,她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上海党务委员会特别情报员(中统),她的任务就是潜伏在丁主任夫妇身边,向中统方面随时提供关于七十六号的重要情报。

没有人知道,上次李主任遇袭,就是程文芝提供的情报。

在丁公馆的家庭晚宴上,丁主任忽然接了个电话,李主任第二天上午要去参加一次汪先生临时召开的重要会议,所以将手头上正在审问的一个重要犯人临时“转手”给了丁主任。

程文芝当晚就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她的上级,中统方面立刻进行了情报分析,他们需要判断出,第二天汪先生召开的会议最有可能的地点,还有李主任轿车可能经过的路线。

经过三个小时的苦苦分析,他们一共假设出了三条路线,分别派出了三位经验老到的狙击手;后面的事情读者们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个狙击手得手,却阴错阳差的打死了七十六号总务处长,仅仅把李主任变成了瘸子。

因为这一次行动,程文芝获得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枚勋章;当然,这只是她众多情报活动中的一次而已。

“看来我们实在是低估你这位小姑妈了,她居然能将这次交易规划的如此精细,佩服,她还真是个女强人!不过她实在不该把什么都画在地图上,这让我们的伏击,简直都不用策划了。”男人并没有那样神神秘秘,他直接拿起照片,仔细的观察起来。

听到“伏击”两个字,程文芝的脸突然像受到了电击一般,猛的抽搐了一下!!

她提供了程慧敏的“买卖”情报,只是为了让中统掌握一些基本情况而已,在她看来,程慧敏和她的生意根本就不在情报斗争的主线上,自然不会受到中统的打击,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向中统提供这项情报的初衷;万万没想到,她的上司直接就决定伏击这个车队,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

“这是那个侯东来必然的结局,”那男人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眼镜后的一双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有心事,笑道:“怎么,你很舍不得他吗?”

“不……不是,昨晚我把我的清白身子都给了他,所以他今晚即便死了,也怨不了我的。”程文芝的眼睛里有泪水,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

“你倒很是下本钱!看得出来,你居然对这个汉奸动了真感情,今晚上干掉他,也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你出卖的。”男人冷笑道。

“怎么可能?你是我的长官,还是我的老师,我怎么可能……”程文芝粉面通红,激烈的辩解道。

“文芝,你是个好孩子,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卷进这无情的仇杀当中,更要把你心爱的男人,从你身边活生生夺走。”男人看着程文芝,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真诚的说道,很明显,两人的师徒感情很深,也正是他引领程文芝加入中统的。

“不,这不怪你,这真的不怪你,老师!!这是我心甘情愿对国家的贡献,这个年代,是注定不会属于风花雪月的。”程文芝的眼角的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忽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老师和上司:“可是,老师,我总觉得侯东来没有这样简单,我有一种直觉,他是我们这方面的人,所以我建议取消伏击计划。”

“你又开始讲你那神秘的直觉了,你的证据呢?”男人冷笑道。

“我……我没有证据……不过,我听他弹琴,所谓曲由心生,他在琴声里面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情感,绝对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汉奸所能发出来的。”程文芝向自己的老师急迫的解释道,她不能不急迫,因为此时她的解释,就相当于向法官求情,免除一个人的死刑,而且这个人正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哈,琴声!!你的证据可真充分。”上司微笑道:“文芝,你也学过历史,你应该知道,大多数时候,艺术水准和作者品性根本就是两回事!!李煜是亡国之君,可是你看他的诗词造诣;秦桧是状元出身,可是你看他的品行;蔡京,王安石,严嵩,曹振镛,哪个不是才高八斗,艺术造诣惊人的绝世才子?!”

上司先生看来绝对是真的有学问,否则急迫之间,哪里能将这些历史典故,张口就来?!

而且,他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艺术家的品性和作品有时候真的是天壤之别,当人们读到曹丕的“视死忽如归”这样气势如虹的诗句的时候,何曾敢于想象,正是这个慷慨悲歌的大诗人,居然逼着自己的亲弟弟写下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凄惨无比的诗句?!

“这个侯东来只是弹奏了区区一首曲子,就让你认定他不是汉奸了吗?这样的逻辑岂不是很可笑吗?随便举个例子吧:难道日本军队当中,就没有几个军官弹得一手好钢琴吗?照你的逻辑推演起来,难道他们也都是好人了?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上司仿佛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对程文芝伤害得还不够,又紧跟着加上了一句:“莎士比亚说过,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果然真的如此!!”

受到老师第一次这样无情的斥责,程文芝的眼泪此时已经如洪水一般爆发了,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哀莫大于心死,现在的她,何止是心死,简直已经万念俱灰了。

上司看着他,忽然间怒脸变成了笑脸,轻声说道:“文芝,你要理解,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丁主任夫妇一心想让你嫁给侯东来,近期他就会向你求婚,你答应不答应?恐怕你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力了吧?紧跟着,他们就会让你们迅速结婚,你难道还能拒绝吗?结婚之后,你很快就会怀孕,难道你真的打算给这个铁杆汉奸生一个孩子吗?将来,你又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难道你要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吗?”

“老师,我求你,你别说啦……”程文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落下。

“不,大是大非,我必须要跟你讲清楚!免得你越陷越深,落尽无底的深渊里面!”上司也很激动,道:“下面我就跟你好好聊一聊这个侯东来:你并不知道,正是你的这位如意郎君,这个月一共执行了对上百个中国人的死刑;不仅如此,对军统A站的大抓捕,他是助理战场指挥官;上海警察局对我们中统进行的大规模抓捕,是他亲自送的情报;他又刚刚亲自破获了七十六号机要室泄密大案,抓捕了军统资深间谍刘淑娴(听到这个名字,程文芝无比震惊的张大了嘴巴,谁能想到,李主任派来勾引侯东来的刘淑娴,居然自己就是一个军统间谍);现在就连军统的戴老板都对他恨之入骨,亲手将他加进了铲除名单!对于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血债累累的大汉奸,你还能存有什么幻想!!”

上司还在循循善诱,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假设你说得对,他真的不是汉奸,而是打进来的特工,但他也绝对不是我们的人。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们中统里面绝对没有这个人,所以无论他是军统,还是中共,按照家规,你还是不能和他结合,这是铁的纪律,你如果违反,是要被执行家法秘密处决的,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他死了,对你只有好处!!”

“我……我明白了,老师,你说的都对,他既然是个如此恶劣的汉奸,那就让他死在路上吧!!”程文芝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却是她必须要说的:“现在我们谈另一个话题:七十六号里面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苏成明同志被捕之后,坚贞不屈,历经拷打仍不招供。”

“好的。我早已经通知了跟他相关的人员及时撤退,可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力量去营救他,也只能看着他……”上司的眼睛也湿润了,道:“你看到了吗,文芝!斗争就是这样残酷,我们的国家要想在这场战争当中取得胜利,就需要我们每一个人毫不犹豫的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所有的一切,儿女情长,早在我们的考虑之外……”

“好,老师,我会牢牢记住您的教导,我回去继续执行我的任务,扮演我的角色。”程文芝现在感到自己已经麻木了。

从此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情,将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彻底消失。

侯东来,这个活生生的人,将会变成一个冰冷的符号,永远隐藏在她心灵的角落里,也许会落满尘土,却永远也不会灰飞烟灭……

“你早晚会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作为终身伴侣的,而不是一个汉奸。”上司悠然的说道:“程文芝同志,请你相信我的话,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伤痛的。”

此时的侯东来,正坐在颠簸的汽车上,连夜赶往杭州。

就算他已经觉察到了程文芝的身份有些异常,但他哪里会想到,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会将自己的详细行踪都泄露出去,中统游击队,正在半路上等着他的车队。

难怪有人说,间谍的生活里面没有真情,有的都是暗藏杀机的诱惑……

侯东来和任忠伦的车队,经过了一夜的颠簸,和沿路十几个日伪军据点(日本人刻板,伪军势利,在两份特别通行证面前,都不敢检查车里的货物,所以车队一路畅行无阻),终于来到了杭州近郊的一个小村庄,这就是程慧敏计划中的交易地点。

杭州的接头人早就来了,正在小村旁边耐心的等着他们,对方同样是一个车队,同样的装备精良,居然还在车头上架着机枪。

对方虽然都身着便装,但侯东来还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是职业军人,属于任援道的绥靖军序列,对于他和任忠伦这样经历丰富的人来说,对方每走的一个步子,每一次举手,甚至每一次点燃手中的烟卷,都是他们身份的特征;更何况他们能在杭州近郊摆出这样的排场,除了正规军,没有人敢这样做的,除非他们要找死。

对上约定的暗语之后,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过程实在痛快得很。

因为大家都是为了钱,身份又都是那么鲜明,彼此心知肚明,自然不会互相火并的,更何况,这样的生意有这样高的利润,大家都有钱赚,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五十箱的正宗云南烟土,换得了五十万现金,装在一个程慧敏预先准备好的金属手提箱里,侯东来给箱子上了锁之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将钥匙扔进了旁边的池塘,这是规矩,现在只有丁夫人手里的另一把钥匙,才能打开这个箱子了。

五十箱云南烟土,从云南烟农手里收购的时候,大约价值法币一万元;经历了重重障碍到达上海的时候,谭老三的收购价,是八万块;再转手给丁夫人,一换手之间,便已经涨到了十五万块;现在运到了杭州,居然已经涨到了五十万;杭州的接货人再将它们运到内地销售,不知价格又将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惊人数字,战争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会让一些人享受到和平时期难以想象的暴利。

程慧敏心里面想的只是钱,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从云南的某个地方出发的烟土,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有七个不同身份的人为它而死,高高在上的贵妇人,是不会在乎蝼蚁一般的小喽啰死多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