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末。
在一列从河南某地开往红城方向的列车上，桑玉超穿过车厢，从打水处打了一杯开水，又回到座位上。此时的桑玉超，身高不过一米七五的样子，他穿着绿色军装，脚蹬一双黄色军用棉鞋，直直溜溜的身板，一副朗俊的面容，让整个人都显得那么精神。
这是一节专为复转军人临时设立的车厢，车到了北京，战友们下了一半，到了张家口，又下了一些，每一次到站，大家都要彼此握手相拥，有好几个还哭了鼻子。战友之间的难舍难离，桑玉超的心里同样也感到有些酸楚，但他完全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说旧了的老话，在他看来，这种难过和伤心，全都是枉然的。
桑玉超看了看手表，这路途也真是遥远，上车都一天多了，可到红城还要十来个钟头呢！他将头仰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那些历历往事在此刻一幕幕地浮现了出来。
那天上午，红城一中推荐生的评选有了结果，当班主任老师念出“桑玉超”三个字的时候，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的内心兴奋极了。
紧接着老师又讲，同学们，桑玉超作为我校的推荐生，就要到红城一中去读书了，能成为推荐生，除了学习成绩突出，日常表现良好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说出这个原因之前，我希望大家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孙爱国。在推荐生的评选中，学校一直难以决定，因为他们两个都太优秀了！就在昨天下午，孙爱国主动找到我，他自愿放弃了评选的资格！同学们，进入红城一中，就几乎等于跨入了大学的门槛……
后面的话，桑玉超不记得了，脑子里完全是空白的，心口像针扎似的连着疼了数下，“这个资格是我用娘的银手镯换来的！手镯是我偷的，我是个小偷”，“我怎么可以为达目的，在最好的朋友背后，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
他定了定神，觉得应该冷静下来，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行为，他努力地想找出一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所有的人为了前程都一定会这么做的！还有，当初送手镯自己并没说是为了什么，是完全为了答谢老师的培养……
孙爱国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超，你能行，加油！
“爱国知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在讽刺挖苦我？”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在爱国的眼神中，他没有看到一丝妒忌，透露出的，是满满的信任与祝福……他觉得身体有些发沉，身上的皮肉就像与魂魄脱离了一般。直到老师喊他的名字，让他发表下感想，同学们的掌声再次响起，他才缓过神来，本想着对学校对老师对同学们进行一番感谢，可嘴巴哆嗦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竟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给孙爱国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的放学路上，爱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还主动提出要帮玉敏背书包。
玉敏已经知道了结果，有些不满地说道，我还是觉得，给一个名额太残酷了。
爱国说道，这是第一次给咱们学校指标，以前从来没有过。
玉敏停住了脚，爱国哥，我觉得你能行，凭自己也能考上一中。
爱国摇摇头，我早就琢磨好了，不上高中了，直接考中专，只要考上了，每个月都有补助，而且还能早点毕业，早点上班。我要挣钱，把房子翻盖了，把我娘的坟修了，给姐姐妹妹买好看的衣裳，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玉敏没有立刻答话，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认真地点了点头，爱国哥，我明年也要中考了，你猜我想考啥？
爱国答道，师范！
玉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咋知道的？
回到家里，玉超从书包里拿出推荐信，递给他的母亲，桑老太将手里的活儿放下，摘了花镜，盯着他看，直看的他心里发毛，脑门上密密麻麻的出了一层白毛汗。
娃呀，这封推荐信，可是你凭真本事得来的？
玉超愣住了。
桑老太叹了口气，你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告诉娘。
玉超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娘，我错了。
桑老太看着他，轻轻地说道，你已经大了，以后就不要跪了。
玉超低着头，没有起身。桑老太下了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伸手将他拽到了身边，道，娘告诉你一句话，“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你能听懂不？
玉超摇摇头。
桑老太道，这句话的意思啊，就是说，用不正当的办法得来的东西，是长久不了的，最后还得被不正当的拿走，明白了不？
玉超使劲地点点头。
桑老太转过身去，从炕箱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老师给你的信，娘没打开，去吧，你自己去看吧。
桑玉超拿着信低着头去了南屋，打开信，信的格式很正规，字迹也很工整——
桑玉超同学：
首先恭喜你以优异的成绩和良好的在校表现，被我校推荐为红城第一中学保送生。同时需要告知你的是，在人选评定中，孙爱国主动放弃了评选资格……希望你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新的校园里，刻苦学习，积极向上，树立高尚的人生观和社会主义价值观，为母校和全班师生争光添彩。现将你送给老师的礼物还于你的家长，此事并未与你商量，请你理解。
刘老师
1988年6月30日
看完信，桑玉超感觉浑身无力，独自在屋子里坐到了深夜。
……
列车继续向着红城开进，它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桑玉超喜欢这种感觉——每当在列车加速的时候，在身体向后微微倾斜瞬间，他会有意绷紧身子，他想与这个作用力去抗衡……这个游戏，他玩了一路，依旧乐此不疲。
列车在黑暗中穿行着，桑玉超觉得肚子有些饿，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拿出一袋饼干，还有一个封面上印着雷锋画像的日记本，一个信封跟着掉了出来，他急忙俯身将它捡起，左右看了看，幸亏没有弄脏，他吁了口气。
信封上，空无一字，信口也是封死的，他真想把它打开，看看里面究竟写着什么，但是不能，这可是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信，来不得半点马虎。
他翻开那个封面上画着雷锋像的日记本，打开第一页，看着看着他笑了，接着他又翻开第二页。
桑玉超清楚的记得，半年前，他找到连长，连长告诉他，复转军人归地方管，部队里也没啥办法。说完，摸了摸他的头，走了。
可就在他觉得没希望了的时候，有一天却通知他让他去连部。连长扔给他一个崭新的日记本，说道，我说你记！
打开日记本，桑玉超看到，在第一页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祝桑玉超同志再立新功。”他站起身，立正敬礼，谢谢连长！
连长打了个激灵，骂道，吓我一跳！坐下，我说你写——做好推荐录用工作，对有专长的，积极向有关部门推荐，各用人单位在同等条件下优先录用退伍军人。
连长喝了口水，看到了吧，有这句话，你的问题就解决了。
桑玉超挠挠头，就这个？
连长点点头，嗯，对，就这个，这是国家政策，难道还不够？
桑玉超垂下脑袋，眼泪噗嗒噗嗒的掉了下来，哽咽着说，连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连长用大手端起了桑玉超的下巴，哈哈大笑起来，哎吆，原来你也会哭鼻子啊？我可是开了眼了，去年抗洪，好多战士都累哭了，就你小子一滴眼泪也不掉，我还以为你是天生有缺陷嘞！行啦行啦，谁让你小子既会来事，又敢打敢拼，还能遇上像团长和我这样的好领导呢，你小子命好啊！
说着，连长拉开抽屉，“啪”地将一封信扔在桌子上，大声问道，团长亲自给他的老战友，你们红城市民政部门领导的信，这个够不够啊？
桑玉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片刻，“唰”得站起身，敬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用平生最大的嗓音答道：报告连长，绝对够了，谢谢连长！
连长又打了一个更大的激灵，吼道，兔崽子，你想吓死老子不成？
时值深夜，窗户都已经紧闭了，车内有些污浊和昏暗，桑玉超合上日记本，闭上双眼，在他的眼前，呈现出这样一片景象：在一个早晨，在红城绿树如茵的街道上，他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迎着朝阳向前飞快地驶去……
桑玉超微微地笑了，心里默默地说道，红城，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