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这种地方你也会来。”尤缈然环顾四周。虽然还不是营业高峰时段，酒吧已自动进入夜间模式，灯光全暗，影影绰绰，只有两台射灯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音乐声震耳欲聋。尤缈然贴着顾门清杨的耳朵喊。

“王总选的地方。”顾门清杨说。

“这个人别是心里有鬼吧。”尤缈然又上上下下把酒吧打量了一番。

顾门清杨嘴角一挑，笑起来。“真没辱没你的职业。”

“估计他平时也不会到这来，你也不会来，没人认得你们，过上十来天，监控录像一抹，再没人记得你们来过。他既谨慎又有些鬼祟，不能交心，做不了朋友，这种人不好打交道。”尤缈然掬着两只手贴在他的耳朵边喊，一丝温热的气息顺着耳根直吹进心里。

“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耳根的热像一块烙铁，他强忍着抽离的冲动。

尤缈然坐正，眼睛盯着酒吧顶蓬混乱又错落有致的框架阴影，举起三根手指头。

顾门清杨点头。

“第一，”她收回两根手指，嘴巴又贴过来，“你们以前认识么。”

顾门清杨摇摇头。

“第二，”她灵巧地弹出第二根手指。“是业务问题么？”

顾门清杨又摇摇头，嘴角已经抿不住笑意。

“第三，”她曲起拇指和无名指。“关于你熟悉的人。”

他犹豫间，点点头，嘴角的笑却再无痕迹。

尤缈然把他拖起来，大声喊，“走吧，说话费劲。”

出来才发现，这间酒吧在背街的街角，栅栏围出一个小院，很不起眼。

“你知道么，不管什么样的人，在面对重大问题时，心理反应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如果是正面问题，人的情绪往往会心潮激动澎湃，他一般会找一家饭店和你对饮三杯，反之如果是负面问题，人就会变得如同见不得人老鼠，恨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他来找你说的是隐私的事情吧。”

“三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天色已暗，从背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正街却更加晦涩不清，昏暗的灯只在灯杆下留下点亮影，一米之外就漆黑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呀。”尤缈然抱怨，“幸亏现在有微信定位，否则到哪里找去。”她抓住顾门清杨的衣袖，顾门清杨抬手托住她的手肘。

“如果本不相熟，又不是业务咨询，你和他能够关联到一起的就是越秀涧的那套房子，你在三十六层，他在三十五层，跟红山院402与老范家一个格局。”她翘起好看的嘴唇，慧黠的眼睛在黑暗中愈发明亮。

“不是他，是谁？”她干脆挽住他的胳膊。“一般的人可不敢也没本事明目张胆地找上他，如果此人目的过于诡诈，或者正邪不明，凭我对他的观察，他也不敢轻易答应。现在的人都聪明了，知道被胁迫犯罪往往就是深渊，跳下去必死，挣扎一下还有活命的可能性。”

顾门清杨停下脚步，侧眼看着尤缈然仰头思索，一步一顿的淘气样子。

“可我看着他平心静气，并无丝毫恐惧慌张之感，说明这个人至少对于他没造成什么威胁。是个女人。”尤缈然声音突然扬起，然后斩钉截铁地扬起右手往下一劈。“是况晴，况晴要借用他的房子。”

顾门清杨猛吸一口气，又缓缓地舒出，心里不由得一喜，她看问题简单透彻，看上去是一步步推导而出，依他看，也许她一眼就盯上了况晴。

“果真沉不住气了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空洞。“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顾门清杨。”

“她什么意思？”尤缈然头一次紧紧地蹙起眉头，想起顾肖黎明那隐藏在眼镜后面精明算计的眼睛，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那两个出了差错的项目是不是和况晴有关。”

“为什么这么问？”顾门清杨站住，转过身，因为胳膊在尤缈然的臂弯里，他们站得很近，黑暗里，她的睫毛犹如一排刷子，眸光被掩得严严实实。

“我如果在你身边再待些日子，如果有心，我猜你心头所想并不是难事。”她松开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高高地扬起头，“人这辈子有很多固执的习惯永远改不了，明明知道那不是好习惯，却依然故我。”尤缈然缓慢却异常艰涩，“你们在一起将近十年，她一定更加了解你的一举一动，我小人之心一把，顾肖黎明看上她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门清杨揽住她的腰，带着往前走。

“我并不了解你，可我却发现了你几个有趣的特点，比如，你在认真思考某个问题时，左手一 定会下意识地转动你的右手食指，现在没有了戒指，你改成了揉搓，越是用心，手指的幅度起大；再比如，你每晚回来必定煮点夜宵，有时甜，有时辣，还有其它味道，我是没咂摸出其中的关联，可我相信况晴一定知道，还有……”尤缈然睁大眼睛，却看不透这夜色，只能紧紧地依偎着顾门清杨。

“好了……”顾门清杨浑身陡然暴发出一股戾气，片刻，又悄然消失。“你猜况晴今晚会在越秀涧么。”他问。

“明天，司北电厂的重组就会正式敲锣，有心的人早已知道境外投资方是你在背后操纵，这么重要事件的前夜，谁都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尤缈然浅笑一 声。“所以我猜，她在，要不要赌一局，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我输了，我也答应你的一个条件，而且这个条件不带任何括号，如何？！”

“谁说司北电厂的重组是我操纵的，你猜的？！”顾门清杨惩罚一般地在手上使了点劲。

“还说没有？！”尤缈然声音陡地拔高，“顾肖黎明的前女友葛琳天天和斯通厮混在一起，薛白不是说斯通买通了顾家在会所的那个球童掏了些内部消息，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个球童透露的是什么消息，无非是顾肖黎明忤逆父母，在顾家已经失了宠，现在得宠的是顾家二公子，二公子本事大，转手就能把司北这个烂摊子上市等等， 这算吊起他的胃口，”她呵呵笑起来，“谁知二公子亲自出面的融资竟然以失败告终，公司面临破产，工人们又是上访又是游行，政府无奈之下抛出好条件，斯通能不上钩么，你倒是什么也没做。”她嗤地一声。

“成交。”顾门清杨抓住她的手，跑起来，“快点，小心把人从床上敲起来。”

布加迪停在越秀涧大门的抬杆前，抬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仓促抬起，反倒是站在岗台上的保安跳下圆台，凑近车窗，示意打开。

车窗只开了半尺宽，栾明特有的湿冷空气奔涌着扑进来。

保安谄笑着，“顾先生，况晴小姐又住进了紫峰阁，在您楼下。”他指指与门岗遥遥相对，峭壁一样耸立在眼前的高楼，它兜住了天边的晓月，楼顶风光霁月，楼下却一 团漆黑，三十五层与三十七层一片哗亮。

“多谢。”顾门清杨把车窗彻底摇下，并伸出手握住保安的手摇了两下。“多谢告之。”

“怎么，还是不高兴。”尤缈然斜睨一眼顾门清杨。“嘴角翘挺，左高右低，鼻翼微张，眉目舒展，看着很高兴的模样，可你看，连保安都被吓得直往后缩，看看，”尤缈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化妆镜，“看看自己的眼睛 。”

顾门清杨从善如流地接过去，把化妆镜举到眼前，抹去嘴角挑起的一丝笑，这双眼睛更像冬日的冰湖，寂静凄清又透着骇人的森然。他试着咧嘴笑笑，眼纹微皱，仿佛湖面被吹起了涟漪，阵阵细碎的波纹跳个不停，打破了沉寂和空阔。

“你大笑两声。”尤缈然推了下他的手肘。

“哈哈……”笑声撞出喉咙，带着刮擦的黯哑和仓促的羞涩。“哈哈，”又是两声。

“呵呵呵……”尤缈然不由地笑弯了腰，半佝着身体，双肩抖得停不住，一只手撑在顾门清杨的胳膊上。

“哈哈哈……”顾门清杨像被点中了笑穴，笑声仿佛群鸟掠过湖面，再收不住呼啸之声，响彻夜深人静的越秀涧。

两名保安伸长脖子往里瞧，相互看看，一派神秘了然的模样。

推开房门的况晴没有丝毫诧异，她穿着家居的宽松服饰，刚洗过澡，头发半湿，浴液的甜香分外浓郁。

三人心照不宣，连责问解释讥笑嘲讽都直接省略，况晴客气地请他们入内，两人也客气地走进去，换上门口放着两双拖鞋，姗姗而入。

“房子不错。”顾门清杨四处看看，“越秀涧位置这么正的单元不好找，就是装修有些土气，不符合你的水准，楼上是你亲自装的，那个设计师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吧，三年前，他还籍籍无名，凭你的同学推荐来的，现在可是鼎鼎大名，估计你已经请不动他的大驾，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成就一个人 ，也能毁了一个人。”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尤缈然嗔怪道。“动不动就发感慨，听着以为是个七八十岁的沧桑老人。既是况晴有了新居，不若叫上几个人来替况晴稳居如何。”

“好哇。”顾门清杨似兴趣昂然，寂灭冷静的眼底火光一闪又着起了一纵火苗。

“不过明天……你这么忙，有时间么？”尤缈然兴奋不已。

“我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卖给工作，放心吧，你们商量时间，我一定准时赴约。”

况晴站开五步，并不靠前，只呵呵应和两声，始终一派沉静，讳莫高深。

尤缈然尤自不知，走上晒台，深吸一口气，“我一直觉得这里的视线辽阔，况晴，你也是看中这一点了么，有时候习惯成了自然就再改不了，包括人包括住处，我都理解，你不用别扭，这很正常。”

况晴又呵呵两声。

“我每天晚上都在这个位置做瑜伽，远离尘世，与星空相伴，远处灯火点点，禅意非常，效果非常好，你可以试试，我那里有几曲印度寺庙的禅曲，回头给你，你试试就知，不用我说，回头你就会求着跟我一起去印度参拜。”尤缈然拉着晒台的栏杆，很是惬意地拉伸了几下腿脚。

“男人适合么？”顾门清杨很配合地撸起袖子。

尤缈然走到况晴身边， 轻轻揽住她僵硬的肩膀，煞有介事地看着走过来的顾门清杨，客厅散出去的灯光与扑撒进来的月光，一个落在他的身后，一个逼近他的身前，昏黄与皎白交织在一起编织的暗影异常突兀。

“不合适，男人太有禅意反倒会乱了心神，清空安宁的心又怎么适合被人四处围追堵截的人，难不成你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人宰割。”尤缈然手下的况晴肩胛处那凸凹的骨骼滑动了几下，又停下。

两人又故弄玄虚地说了几句，就告辞出来，缈然真挚地邀请况晴没事上去坐坐，她一个人实在无聊等等。

电梯里，顾门清杨的脸再撑不住，骤然抹下来，寒气逼人。

“你看出她想怎么做了么？”缈然上上下下地环顾电梯轿厢，右上角有一盏毫不掩饰的摄像头，瓦亮得像一颗硕大腥红的眼睛。

顾门清杨没回答，神情略有些松动，刚想张嘴。

“别说。”尤缈然喝止，抬头示意了一下摄像头，缩着嗓门。“我估计这会儿保安正在议论你的陈年旧事，怀疑你们是不是有可能重修旧好，是况晴不忘旧情又追了上来，还是你情伤难愈，放不下初恋，难免也会牵扯上我，是急流勇退给她腾地儿，还是不依不饶死缠烂打。说不定还会上报上司，加强对这两家的关注度。”

顾门清杨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骂，“小滑头，你到我公司来干吧，年薪一百万，让你负责公关，怎么样。”

“得了。”尤缈然一拍手。“有你这百年一笑，估计保安门卫对我的态度会保留一点，不至于现在就给我下马威，甩冷脸子。”

“他们敢！”顾门清杨瞪起眼睛。

电梯门一开一合，两人都没有心思一步跨出去，家门就在眼前，棕色釉面的双开合大门，光头上绽放着一抹红晏晏的喜气。

尤缈然希望电梯下行，虽然知道尤缈然还不至于现在就有什么动作，可她知道家里已不太平，她很想拉着顾门清杨到外面把所有的沟沟壑壑都想清楚再进去。

突然电梯里响起两声咔嚓咔嚓的声音，尤缈然紧忙抓住顾门清杨的胳膊，“顾先生，有什么问题么。”保安略有些不安的声音从扩音器里远远地传来。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