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杀人的艺术（一）

1940.5.10．中午十二点半。

上海，公共租界，三合里。

一栋普通的石库门房子，木门紧闭。

这座外表平凡无奇的石库门，进入房子内部之后，眼前的景象却是豁然开朗别开生面，这其实是一间装修精美的房子，外表的平凡，不过是它的伪装而已。

不过，不论这幢房子如何的别有洞天，却也和上海所有的房子一样，都有着一样的天敌：热。

大上海的夏天何其炎热，即便现在的春季时节，也早就像日本军队的先锋部队一样，耀武扬威火力大开了。

燥热的房间里面，屋顶上的那一柄德国名牌吊扇正在苍白无力的旋转着，对于高温的上海来说，这种看似时髦的昂贵的电器，更像是一种摆设，不但起不到什么实际上的作用，反而又增加了人们的另外一种担心：这东西吊在房顶上面，又时刻不停的高速旋转，它的叶片锋利的像刀子一样，会不会突然掉下来？！掉下来之后，那简直是魔神下凡，大杀四方了。

这样的担心，简直是要活活的逼死那些强迫症患者呀。

大上海就是这样，由于人口的高度密集，形成了所谓的“热岛效应”，让它的冬天不再那么寒冷，让它的春天夏天分外炎热。现在才是五月份，屋子里就已经热成了这个样子，如果进入炎热的大夏天，那屋子里的人们，更是如同铁板上面炙烤的鱼。

这个比喻看似有些荒唐，实际上，却又是无比的贴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来就是这个年代，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天气也好，战争也罢，人们的处境，多半如此。

这个时候，疯狂的世界大战才刚刚进入正题，从地球这一端的东瀛三岛，一直到地球那一端的英伦三岛，无数男人，女人，孩子的命运，都将如同烈日之下烤熟的鱼一般，莫不然也。

两个来自七十六号的保镖慵懒的坐在紧闭的大门后面的椅子上，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茶壶，“东洋之花”牌的汽水，花生.点心和各种零食，看上去他们的待遇很是不错，显然，他们是在执行某种特别任务。

他们中的一个人，正在看着面前的几张报纸，虽然上面的文字，他多半都认不得；另外一个则摆弄着手里的一副皱了边油乎乎的扑克牌，自己在跟自己玩儿着“二十一点”，看上去饶有兴致，因为这场赌局中的两个“自己”，总有一个会占据赌局的上风，摧城拔寨，战无不胜，十几局下来，这位老兄已经有些飘飘然，颇有赌神的风采了。

会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真丝睡衣，吹着时髦的落地电风扇，静静的听着收音机，对收音机里面传出的新闻大感震惊：“皇军今日清晨，进行了光荣的入城式，重庆当局宣称不可能被攻破的军事重镇枣阳陈旧而脏污的街道上，已经飘扬起了大日本帝国皇军军旗和中华民国国旗，枣阳市民夹道欢迎，为光荣的解放者献上鲜花和礼物……”

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冷笑道：“妈的，什么‘稳重如山’李宗仁，‘足智多谋’白崇禧，‘横扫千军’黄绍竑，连个枣阳都守不住，桂系他妈的就知道吹牛！！还好老子及时转舵换码头，否则说不定，现在已经跟着八十四军一块完蛋啦！！”

这时，他的第三个保镖拿着几份新报纸，从侧屋里出来，送到这个男人的手里，笑道：“刘科长，你是西北军出身的老资格，按理说你应该骂中央军才对呀，怎么会如此痛恨桂系呢？据我所知，你们西北军和桂系，从来都是盟友呀！”

“哈，马队长，你有所不知，论起各派人马来，最狡猾的就是桂系这帮瘪三了！！”这位刘科长恨声道：“当年中原大战的时候，但凡他们桂系能出点儿死力，在南线多拖住‘光头佬’几个师，我们西北军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这帮桂系的狗头，粘起毛来比猴都精的，从来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现如今西北军，东北军，晋绥军，湘军，粤军，川军，个个势力削弱，元气大伤，分崩离析，只有他们桂系，实力不减反增，趁着抗战，又扩编了好几个军，连夏威这样的小人，也混成集团军总司令了，真他妈的气死人！！”

“刘科长，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是老皇历了。现如今，皇军大兵压境，桂系也好，中央军也罢，不过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早晚不都得被皇军消灭的干干净净吗？！”马队长是七十六号督察处长陈大川手下的得力干将，这一次被李主任亲自点将，带人过来保护这位刘科长，自然经过了严格的“政治考察”，此人对日本人的忠心，看上去还是很铁的。

他们保护的这位“刘科长”，是个很重要的“投诚者”，日本人和七十六号对他极为重视，这位老兄的“招待标准”，竟然达到了每天两百元法币，这也就不难解释，刘科长和他的几位“保护者”，能够过着如此逍遥惬意的生活了。

刘科长值这个价。

他本来是国军第五战区司令部作战处的一个副科长，少校军衔，记忆力极其惊人，人称“活地图”，不但对河南湖北四川一带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而且对第五战区所属各部队的人员装备部署，以及各部将领的指挥能力水准更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在第五战区司令部里面，他是个宝贝。

可惜的是，这样的宝贝并不值钱。

因为在国军序列里面存在的潜规则，一个军官仅仅有才干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可以说，你的才干对你的晋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尤其是像刘科长这样的参谋人员，俗称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位居幕后，很少露脸，级别太低，本事再大，也根本没有什么人看得起的。

不止如此，对于这些参谋人员来说，战斗胜利，自然是长官和各部队主官英明神武，勇冠三军，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战斗失利的话，这些参谋人员却又往往成为背黑锅的了。

好公平的奖惩制度！！

刘科长的致命弱点，就是他的出身，他是西北军的老人，又是杂牌子山寨版的“陕西军官训练团”参谋专业毕业，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上过军校；如今西北军早已经分崩离析，像他这样没有什么过硬的学历，又失去了靠山的小人物，自然在中央军和桂系唱主角的第五战区司令部里面混不出来了。

这不只是刘科长，这甚至是西北军众多高级将领的共同遭遇：中央军和桂系，甚至晋绥军都知道，遇到什么拼血本的大战，第一波就让西北军和东北军顶上去，谁让他们两个已经是“没娘的孩子”呢。

黄埔系统里面悄悄的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打死倭寇除外患，打死杂牌平内乱”，大战之后的西北军和东北军各部，往往得不到有力补充，实力不断下降，然后被中央军或者桂系，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予以吞并，这是历史事实，没有人能够否认的。

对于这样的大事，刘科长这样的小人物却也并不计较，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在战区总司令部里面混日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安安稳稳的保住自己这条命，混过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就是他的目标。

他的要求并不高。

可惜，就连他的这个最低要求也没有得到满足：两个月之前，第五战区的参谋长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要求“精简司令部冗余人员，充实一线作战部队”，摆明了就是补充前线部队指挥军官的缺额，残酷的战争，炮弹和炸弹不长眼睛，死去的可不仅仅只有士兵，前线的不少部队，都缺乏有经验的指挥官，急需进行补充。

现在的问题是，盘踞在司令部里面的这些军官老爷们，并不愿意到前线去赚枪子，他们一向在远离前线的总部养尊处优惯了，都认为自己已经进了保险箱，现在突然让他们到前线与日本人拼命，这些人自然是不肯接受的。

听到这个命令，战区司令部里面的这些小军官们不禁大惊失色，谁都知道，派到一线作战部队，就等于直接去面对日本人的飞机.坦克.大炮.毒气弹，一场大战下来，想要完完整整的回到家里，怕是难了。

于是，总司令部的军官们各显神通，各找各的靠山，想尽办法，要摆脱到前线送死的命运。

黄埔出身的军官靠山最强硬，所以他们拒绝的理由也最硬气：老子不去！！

桂系出身的理由则最“合理”：第五战区总司令部是什么地方，能少得了咱们桂系自己人“看家护院”吗？！

司令部的长官们也拿这些“天子门生，皇亲国戚”没有办法，只能捡着软柿子来捏了。于是，各种各样的野路子杂牌军出身的老兄们，就被纷纷放了出去，到前线部队“充实战力”了。这位刘科长，“活地图”，多么优秀的一个参谋军官，只因为没有靠山，居然被派到八十四军下属的第一百七十三师的主力团里面去做副团长，而且长官们吝啬至极，不要说发点儿安家费，即便给老资格的刘科长晋升一级军衔的报告，也被他们无情的打回了，说什么“无功不晋衔”，要想晋升军衔，现在战场上立功再说。

刘科长担心的正是如此，作战部队里面有句俗话，叫做“副职变正职，不死也得脱层皮”，也就是说，副团长，副营长，副连长这些副职军官，在打仗的时候，一定会被长官委派到主攻部队，主阵地防守部队里面去“督阵”（八路军新四军方面，把这个行为叫做“加强领导”），赶上大战，活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了。

面对上峰如此的安排，刘科长寒心，不甘心，更不服气，一怒之下，凭借他对前线地图的高度熟悉，趁着一个雨夜，以检查前沿防务为名，从八十四师前沿阵地的某处漏洞，孤身一人直接狂奔了三公里，跑到了对面的日军驻地，甘愿叛国做了汉奸。

那个主力团的团长，竟然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自己的副团长已经投敌叛国，慌忙报告；第五战区司令部得到报告怒不可遏，更惶恐不已，他们此时才意识到刘科长的极端重要性，因为此人的脑袋里，简直装着第五战区的整个家底！！

总司令部直接下令将前沿地区警戒的一个连长枪毙，该团团长被打了二十军棍，可惜覆水难收，想改正欺负老实人的做法，已经太晚了。

日本人得到了博闻强记的刘科长，简直像得到了一块宝贝一般，好吃好住，甚至动用日本女人来对他进行“慰安”，好几个将佐设宴款待，殷勤请教，让刘科长如沐春风，下定决心叛国到底。他的理由是“士为知己者死”，哪怕这个“知己”，是中华三千年从未面对过的头等大敌。

刘科长坚定的认为，既然桂系对不住自己，那么自己就必须出这口恶气，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

相比这种仇恨，什么国家民族，什么黎民百姓，也都不重要了，这就是那个年代，很多人的是非观念。

面对那些日本“知己”，刘科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中国军队的防线兵力兵器配置，尽数向日军第十一军说了出来，日本方面非常高兴，给了他一万日元的奖金，并答应保护他。

这不，开始作战的第十一军无暇照顾这位“好友”，就只能把他交给了上海梅机关来保护，而重庆那边，军委会更是下达了“格杀令”，命令各地区的军统中统紧急动员，搜索此人，追杀此人。

梅机关的老板酒井中佐是何等狡猾，他多少次见识过军统的无孔不入，他才不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放在自己的手里呢，于是，刘科长就又成了七十六号李主任的“客人”。

李主任没有别人可以再“转包”，而且他有着极度的自信和狂妄，认为在他李某人的羽翼之下，没有什么超级特工，能够做掉刘科长的！！

这自然，又是李主任喝多了之后做出的决策了。

李主任的方案非常特别，他坚信“大隐隐于市”，浩如烟海的上海市区，就是最好的掩护，要想从百万间房子里面找出隐藏着刘科长的这一间，除非军统的人是神仙！！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闹市藏奸”的计划，这一阵风头过了之后，这位立下大功的刘科长，将会被派往日本，安安稳稳的等到战争结束。

沙发上的刘科长忽然伸了个懒腰，道：“怎么，马队长，咱们的午饭还没有到吗？恕我直言，你们七十六号的人做事情，越来越懒散了！”

马队长苦笑，道：“周五这家伙，可能又睡过了头吧？为了保密，咱们这里没有电话，等一会儿这家伙到了，我狠狠的扇他的耳光！！”

“耳光就算了，周五弟兄往来奔波，也并不容易。”刘科长似乎很会体恤下情，他笑道：“让他记住这个教训，明天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