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千面之人（上）

一个人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洛阳看着一座座路灯旁的一棵棵梧桐树，看着那在昏黄灯光中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的叶子，心中五味杂然。他的思绪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姐夫郑重地向他传达了局长布置的任务，而他也不假思索的应承了下来。这么多年，他吃过很多苦，也有不少人因为洛阳的牵扯而受到了伤害，洛阳会感到惋惜，但绝不会感到亏欠了别人的什么，甚至在很多次情绪崩溃的时候，他认为是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他。

洛阳捂着胸口，他想起了谭韬对他说过的话，第一次这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份怨恨，以及由此产生的那种傲慢。他一直在试图证明的，不是要把罪犯绳之以法，彰显正义。他真正想要证明的，是当所有人都背弃他的时候，他可以以一己之力战无不胜。

“傲慢。”洛阳的步子渐渐放缓，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轻声道：“李哥死了，任道恒死了，闫蜀死了，李姐也受了伤，如果不是运气好，也许她也会死去。你以为你可以解决一切然后嘲笑其他人吗，可到头来，你又做成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带着清凉秋意的风卷过他的裤脚。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里说道：“我们聊聊？”

对方的声音可以形容为“悦耳”，咬词清晰，是最最标准的普通话。洛阳估算对方的年龄在二十岁到二十八岁之间，在所有和自己有牵扯又不相识的男人中，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孙若寺可能性最高。

洛阳挂断了电话，然后直接关机。

阴影里，一个男人愣了一下。果不其然，一条来自孙若寺的短信很快发送到了自己的手机里。孙承看了一眼后没有吭声。

夜风真的有些冷了。洛阳打了个喷嚏，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十秒后，孙承也跟了过来，但当孙承走进巷子的时候，却发现洛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孙承并没有感到惊讶，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直行通往小宾馆扎堆的“美人巷”，右转则是通往另一条大路。按照计划，本应由孙若寺拖住洛阳，自己一刀致命，可洛阳竟然能克制住好奇心干脆利落的走人，倒是让孙承的很多后手泡汤。

“已经察觉到了?居然这么敏锐。”孙承半蹲在地上，右手轻轻拂过地面，他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没了惘然和犹豫。

洛阳向右移一步避开了迎面走来的三个酒鬼，可这却使他落入了小宾馆门口站街女的手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穿着鼻环的女人拉住洛阳的胳膊，一边说着固定的套话，一边把自己的胸脯往洛阳的手臂上蹭。

其实接到孙若寺电话的时候，按照洛阳以往的秉性肯定会和对方多说几句。比起和钟家不死不休的僵局，孙家和洛阳的矛盾其实也并非无法化解。洛阳当然希望可以说服孙若寺与警方联手对付钟山，至于之前谋杀的恩怨倒是也可以暂时放置一边。可洛阳今天的心情很差，真的很差，差到他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思考、不想演戏或是谈判，所以他直接挂断了孙若寺的电话。但在挂断之后，洛阳的大脑在潜意识里已经得出了结论，它判断洛阳正身处于危险之中。

洛阳回头看去，狭窄的小巷里堆放着破旧的杂物和五颜六色的电动车，七八家小宾馆就密布在这不足四十米的小巷里，进行着见不得光的勾当。这里时不时才会经过几个男人，站街女和拉皮条的妇女要远比顾客的数量多些。当洛阳一头扎进这处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紧贴着洛阳的站街女笑声更大了，她拽着洛阳手臂的力量也加了几分。但这力量并不会让人感到威胁的身份，更多的是一种诱惑，诱惑着男人的躯体，也在诱惑着男人的心。

洛阳转过头，俯视着身边的女人。这女人的脸露出浮夸的笑容，双眼笑弯成了月牙，道：“小伙子，要不要……”话没说完，她被洛阳的眼神镇住，猛地刹住了喉舌。她在这里迎客两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会对自己报以笑意甚至上下齐手，这是客人。有的会对自己破口大骂、推搡闪避，这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瘾君子。她坚信老鸨曾经说过的话，世上没有男人是不好色的，如果他们能对女人的身体诱惑保持克制，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怕风险，二是小姐的外貌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可是眼前的这个青年绝对是特殊的，他的眼神平静到寂静，就像空谷里的山林，与世隔绝，自顾自地伫立着。

“请你帮我个忙。”洛阳用平和的口吻说出了请求，那个“请”字尤为悦耳。女人下意识地回答道：“好。”

在邻家站街女的打趣声中，女人掀开门帘，挽着洛阳的手臂走入店内。先前还在试图肌肤相亲的她，这次刻意在两人的肢体间留下了微妙的距离。洛阳察觉到了女人行为上的变化，有些疑惑，又有些庆幸地说道：“真没想到你愿意帮我。”

屋内刺眼的白炽灯下，女人挥了挥手，冲着坐在前台的中年妇女说道：“冯妈，他要住店。”

“哦，包夜200，包时100……”中年妇女也没站起来，扯着嗓门报价道。

“冯妈，他只是住店。”女人又说道。

“住店？”冯妈“腾”的站了起来，道：“就住店？”

“对。”女人扯了扯耳坠，一屁股坐在了米黄色的沙发上。她甩开遮住视线的几缕头发，从皮裤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又一把抓起了桌子上的打火机。打火机是老式的，拇指指肚在齿轮上拨了几次才见到火苗。火苗一出就升的老高，女人叼着烟嘴一歪头，熟悉的白烟就弥漫开去了。

冯妈瞪了女人几秒，又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把一腔怒火对向了洛阳：“你是警察吧？啊？你看看，这条街上都是小姐，你抓她们去。我们家你可看清楚了，什么都没有。连住店都不能，你走吧！”

“能进这个门的，除了客人，就只能是警察了吧？”洛阳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他举起皮夹道：“嗯，我确实是警察。”

女人浑身一颤，双腿盘坐，昂着头问：“你这样玩我们有意思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了。”洛阳诚恳地说道，“我确实需要你们帮忙。”

孙承从小巷一端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也看到了那三名醉鬼，抬起手捂住鼻子快步走了过去。当第一个站街女向他伸出手臂的时候，孙承足下腾挪便轻轻松松地闪开。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离开过鼻子。作为一个优秀的追击者，孙承的视力和嗅觉都十分出色。他能准确地分辨出巷子里恶心气味的构成部分。那些来自酗酒者呕吐物的臭味和庸脂俗粉身上的汗味令他不堪忍受。作为孙家的首席高手，他实施过十几次堪称完美的谋杀，对象全部是权贵、商贾，哪里需要步入这等污秽不堪的地方？之前被迫隐匿在草堆里就已经很让他反感了。

躲在二楼单间里的洛阳掀起窗帘的一角，静静地俯视着小巷里往来的人员。孙承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特征很快被洛阳察觉，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窗帘。屋内，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洛阳。

“走了？”

“走了。”洛阳打开吊灯，拉了张椅子坐在了女人对面。

见洛阳行事干净利落，谈吐温和礼貌，女人渐渐放下了戒心，胆子更是壮了几分，道：“还有人敢跟踪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啊。”洛阳总算放松了下来，眼底的清明也渐渐化开变得浑浊了。他强打精神说道：“总之，今天很感谢你。”

“你肯定才参加工作，对我们这种人还这么客气。”

“你们哪种人？”

女人用手托了托自己的胸，道：“这种女人。”

洛阳笑了笑，微微低着头看向地面，道：“我反对你们的行为，但也理解你们的行为。违法了我抓就是，不违法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普通人。”

“哎哟小哥，你是学佛的吧？”女人不以为意地调侃了一句，哈哈大笑几声，道：“行了，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房费你也付过了，这里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拉开门、关上门。女人靠在门板上低着头。她本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可今天萍水相逢却愿意搭把手，实在是出乎自己的预料。也许……她回想起洛阳当时的目光，心想，也许是许久没有被人正眼看过了吧。

人生若得安稳幸福，谁又愿沉沦花街柳巷？

她想起自己的几个“好姐妹”，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还真有，不过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