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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如约

作者:长弓照斜阳 | 发布时间 | 2016-08-13 | 字数:5940

天渐破晓,朦胧的大地缓缓褪去银灰色的轻纱,羞答答地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毅王府内,几个膀大腰圆的小厮抡起手中的扫把在前院仔细地打扫着。青石地面上的尘土有节奏地被他们手中的扫把带起落下,渐行渐远。

后宅里,丫鬟婆子们也闲不下。她们手中或端着水盆,或提着食篮,或捂着口鼻把恭桶尽量远离自己的面目,三五成群、神色焦急地来往穿梭于各个庭院,伺候刚刚起床的主子们出恭、净面、吃饭。

也许因昨日一番打斗,中元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想起金小姐留在书房里的那张字条,不禁暗自叫苦,赶忙起身洗漱更衣。

见主子收拾妥当,丫鬟忙端来饭菜摆在桌案。

看也不看盘中的食物,中元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看他忙忙叨叨的样子,小楠先是一楞,而后忙跟在他身后:“世子爷!怎么不用饭啊?”

“约了人,出去吃。”头也不回,中元一步快似一步。

听中元这么一说,小楠心中已然明白几分。驻足抬眼目送着那火急火燎的背影,她不由暗叹一声。

清晨的街路,行人稀少。中元大步流星,穿街过巷,不出一刻来便到北市。两旁的店铺有的已开张迎客,有的还在拆板开门。中元很少出门,一年三百六十日里恨不得有三百五十九日闷坐书房。这北市他虽认得,可要从那么多高挂的牌匾里找到“糯米香”这三个字也绝非易事。

他一目十行,走马观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在街尾的岔路口上寻得了约会之所。

昨日金小姐所约之处正是这里。

大步走到糯米香门前,他举目四望。可除了偶有稀疏的路人经过眼前,他未见金小姐的身影。

也许人已在里面?中元的心不由忐忑起来。

迈步走进糯米香,他发现这里是一家粥铺。一个伙计见他进来,忙迎了过去。

“客官,您吃点什么?”伙计满脸堆笑。

“敢问小哥,可曾见过一官家小姐?年纪身高都与我相仿。”中元边问边把目光扫向大堂。

“一位官家小姐?”打量着中元的身材,伙计目光闪烁,摇了摇头,“没见过。”

这铺面刚刚开张,来吃饭的人并不多。见正堂角落皆无金小姐的影子,中元便返身要走。

眉头一皱,伙计不依不舍地跟在后面:“客官,要不您先点什么?咱边吃边等?”

“算了,一会再说。”

走出糯米香,中元站在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着。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海捞针般地寻了半晌,还是不见金小姐,他不禁心头一沉:莫不是见我迟迟不来,她一赌气走了?唉!都怪我,怎么睡得这么死?

眼前又蓦然浮现出昨日金小姐的回眸一笑,他心中又起涟漪。那瞬间的华美仿佛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到了!呵呵呵!”

正胡思乱想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畔。微一侧目,他看见一身穿淡青色棉衣,白色长裙的女子,款款而来。

正是金小姐。

步履轻盈的她,头上戴着的还是昨日的那支蝴蝶钗。

暗暗松了一口气,中元快步来到金小姐身前。见他一脸的急相,金小姐浅浅一笑。

“来迟了,等着急了吧?”

中元忙道:“不急,我也刚来。”

“这么说你也迟了?那你用过早饭了吗?”顾盼流转,金小姐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心生玩笑,中元假装拱手道:“谨遵姑娘懿旨,未敢擅用早膳。”

“哈哈!你很乖。”淡淡一笑,金小姐和中元并肩走进糯米香。

先头的那个伙计见中元回来了,便又迎了过来。

“客官,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中元眉毛一挑,得意之情跃然脸上。

引着两人来到柜前,伙计笑问道:“您二位来点什么?”

不看柜上的招牌,金小姐好似轻车熟路:“来两碗玫瑰花粥,四屉水晶虾饺,剩下的小菜你看着上。”

“得嘞!花粥两碗!虾饺四屉!二位客官请坐,稍等片刻。”伙计喊完堂,咧嘴一笑,转身跑进后厨。

二人在一处靠窗的桌椅前相对而坐。不大一会儿,东西上齐了。

“这些东西跟毅王府里的比怎么样?”嘴里塞了两个虾饺,金小姐的声音含糊不清。

见她如此吃相,中元忽想发笑,却又不敢,忍了又忍才道:“我每日早上吃的比这要简单许多,只是白粥、馒头和咸菜。”

咽下了嘴里的东西,金小姐满眼的诧异:“堂堂毅王世子,怎么吃得和下人一样?”

端起粥碗喝了一口,中元见怪不怪地道:“黄金本无种,出自勤俭家。父王母妃一贯俭朴,我们做儿子的也不能奢华。”

毅王府的做法似乎让金小姐捉摸不透。翻了翻白眼,她木讷地看着盘子里的东西。

又有三四个人进了屋子。不大的糯米香霎时比先前热闹不少。几个伙计忙前跑后,喊堂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沉默片刻,金小姐双眸一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轻拍桌案引来中元的目光,她满面好奇:“唉,听说你那个二弟武功很是了得,不像你一幅书呆子模样。”

忽然放下筷子,中元直愣愣地看着金小姐的眼睛。而金小姐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旋即,中元嘴角一扬,淡淡笑了笑。

从小到大,除了父王母妃,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恭维自己。自己一根筋,不会变通,却被他们说成性情耿直;除了读书,自己一无是处,竟被他们夸赞成心向圣贤。自己身上所有的缺点在他们嘴里摇身一变,全都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点。只有金小姐与众不同,她在自己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中元猛然感到,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在她眉目如画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让自己爱不忍释的韵味。

驱走心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他重新拾起筷子,迎着面前那期待的目光,淡淡说道:“我秋弟日夜习武,确比我强出许多。”

“不过我听说他总是和人打架,好恐怖。”

“打架算什么!昨日我俩还深入虎穴呢!”

“哦?怎么回事?快和我说说。”

金小姐平日里最爱听些侠义故事。见如今这事竟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的身上,她蓦然兴浓。

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中元遂把昨日作坊恶斗一事讲与她听。听到紧要处,金小姐眉头紧锁,面带惊惧,真真替他二人担心起来。知道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她才放下心来。

“你这个书呆子,武功平平,逞什么能呀!”听完了这个让她惊心动魄的故事,金小姐满面嗔色。

“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

“等出事时就晚啦!”夹起一朵玫瑰花瓣放在唇间,她一脸的凝重。

看她这般为自己着想,中元心中好似开满了鲜艳花朵,嘴角也不禁泛起一丝笑容:“看来姑娘很关心我啊!”

听中元这般一说,金小姐的脸腾地红了。避开对面火辣的目光,她自圆其说道:“谁关心你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看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我在你眼中很好吗?”抓住话茬,中元步步紧逼。

被问得一时窘迫,金小姐忙岔开话题:“哎呀!不说这些了,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干什么去?”

“回去看书。”眉头的期待倏然落下,中元故意露出不想再待在外面的意思。

“看书?还是那个什么语?”

“《国语》。”

“还没看完呀?”

看着金小姐一脸的苦相,中元又想发笑。

“书哪有看完的道理?一日无书,百事荒芜。”

看着中元书痴般的样子,金小姐的眉毛都要皱到一块儿了。神色黯然,她略带哀求地说道:“哎呀,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今天就别看了。这北市好玩的地方多了。一会我们去勾栏看戏,怎么样?”

“那……悉听尊便。”瞧着金小姐的神色,中元又故意卖了个关子。

得到应允,金小姐的眉头骤然舒展。拍了拍手,她欣喜万分:“那好,快吃!”

两个人很快把剩下的东西吃完了。中元点手将伙计唤至跟前。

一路小跑,伙计点头哈腰:“二位,还用点什么?”

说了句“结账!”,中元伸手要掏钱,却被金小姐拦住。

“我来吧!”掏出几枚铜钱,金小姐超逸地拍在桌子上。

在伙计的送客声中,两人起身离坐,走出糯米香。

日上三竿,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金小姐拉着中元左出右入,挨家挨户地逛。店铺里和路边小摊的东西似乎都能让她驻足停留。拿起这个,看看那个,她乐此不疲。

中元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虽生长在汴临,可他以前从未曾留意过这里的繁华。今日和金小姐身处其中,他顿觉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被金小姐这样拉着却让他很不受用,才逛了几处店铺他便有些腰酸腿疼。昨日一番恶斗也不至于此,看来陪女人逛街比擒贼还累。

两人转到一处勾栏前,一面写着“秋台班”三个金字的旗牌迎风招展。

“今天是秋台班的戏。”肆意让惊喜的神情跃然脸上,金小姐高兴得跳了起来。

看着金小姐乐得合不拢嘴,中元倒是一脸的茫然。

瞧出他心中所想,金小姐敛住笑容,忙说道:“你有所不知。这秋台班是汴临城最好的戏班子。我最爱看他们的《西厢记诸宫调》了。”

“《西厢记诸宫调》?讲得是什么故事?”

中元如此一问竟然金小姐更加地兴奋。清了清嗓子,一股得意之色跳上她的眉梢:“这你可问着了。这出戏说得是故国大唐崔相国之女崔莺莺与书生张珙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这张珙应试赶考,途经普救寺,遇上了前来为亡父追荐的相国千金。二人一见钟情。可莺莺已有婚约在身,被许配给了她的表兄郑恒。叛军孙飞虎率部包围寺院,见莺莺貌美,便提出娶她为妻的无理要求。张珙挺身而出,下书白马将军解围。崔母原答应能退兵者可以娶莺莺,但事后又后悔,不愿将女儿嫁给又穷又没势力的张珙。莺莺对其母甚为不满,愤怒反抗。在聪明机智的婢女红娘的帮助下,张珙与莺莺终于勇敢地走到了一起。崔母发现二人的私情后,逼着张珙上京赶考,扬言不取得功名就不能回来见莺莺。万般无奈,两人只得挥泪洒别。张珙到京考试,一举及第,衣锦荣归,终于与崔莺莺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见她一口气不停地说得头头是道,中元愣了半晌。

“这出戏你已看过许多遍了,是么?”

“嗯,对啊!”金小姐用力点点头。

“那还看什么?去别处玩吧!”跺了跺脚,中元转身欲走。

金小姐忙拉住他的衣袖,好似一松手中元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寻觅:“我是看过很多次,可你没看过啊!我陪你看一回怎么样?”

“我又没说想看。”绷着脸,中元又在故意逗她。

“求你了!”金小姐晃了晃中元的胳膊,无尽哀愁赫然脸上,“就当你陪我再看一遍还不行吗?”

这楚楚可怜的样子使得中元不忍心再和她玩笑。

“逗你呢!我没看过,也很想看。”

听中元这么说,金小姐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笑容。

“那走,我们进去。”

两人走进勾栏,中元掏了一串钱丢给门子,上了神楼,在青龙头处坐下。伙计忙跑过来,金小姐问他要了一壶茶,几碟瓜子和点心。伙计一一记下,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东西摆齐,戏也开场。二人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这出戏很长。开始时中元觉得新鲜,看得还算认真,但戏未过半,一股倦意莫名涌来。抵不住排山倒海般的困顿,他眼皮一合便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戏尾将至。揉揉眼睛,中元忽然发现一件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瞧,原来是一件淡青色棉衣。

这不是她的么?

认出是金小姐身上之物,中元不由心头一暖:想来她见我睡了,怕我受寒,便将棉衣脱下与我盖上。真是惭愧,本来陪她看戏,不想竟睡着了,扫了她的兴,真是不应该。

满怀愧疚,中元偷眼望去,但见金小姐一身素衣,抱着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露出无限乖巧。

耳边的响动让金小姐忽然转过头,看见中元醒了,那丰富的神情里又多了一分关切:“你醒了?没冻着吧?”

将棉衣披到她微微发抖的身上,中元心生暖意:“没有,多谢姑娘舍身相救!”

将棉衣紧了一紧,金小姐嫣然一笑:“那就好!冻坏了世子爷,王妃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言重了。本是我陪你看戏,未曾想竟睡了过去,扫了你的兴,还望你不要生我的气。”言语恳切,中元一脸的惭愧。

“不会的。我知你昨日累着了,需要休息。”金小姐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中元,“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中元接过,喝了一口,身心俱暖。

戏演完了。张生和崔莺莺终成眷属。

金小姐有些感动。掏出手帕,她拭了拭眼角得泪花。

在旁偷眼观瞧,中元不由心中暗想:看她平时不拘小节,不想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刻。

戏子全都来到台上向观众致谢。台下响起阵阵欢呼声。几个伙计拿着盘子找观众要赏钱。但见有人往盘子里扔三五个铜板,他们便弯腰道谢。

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走到金小姐跟前,毕恭毕敬地将盘子举过去。对那孩子轻轻一笑,金小姐掏出一两纹银仍到盘中。那锭银子砸在盘子里的铜钱上,发出“当当”的声响。

“谢谢姐姐!”孩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给金小姐鞠了三个躬。

又是一笑,金小姐也不说话,起身和中元走出勾栏。

日头已西转,刺骨的寒风又露出狰狞的面孔,肆意地向大地袭来。中元怕金小姐着凉,忙替她将棉衣系好。

似乎对这寒风并不在意,金小姐又露出那大大咧咧的样子:“看了一天的戏,连午饭都没有吃。”

“你把吃午饭的钱都打了赏,看你以后怎么办。”中元说着把手揣进袖子,“你还真是有钱,足足一两银子呀!金伯父一个月的俸禄才几两。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你管不着!”笑蹙眉头,金小姐调皮地把头扭向一边。

看着天空中无精打采的太阳,中元打了个寒颤。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怎么这么急着回家?再玩一会吧!”带着眉梢上的哀求,金小姐似乎意犹未尽。

看天色渐晚,中元不忍再让她在外玩耍。忽然想起方才在勾栏时的那句话,他便依葫芦画瓢般地说道:“要是你这千金小姐有什么闪失,金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学得还挺快!”掩口而笑,金小姐娇美的面容又蹿上一抹乖巧,“他一个六品芝麻官怎敢怪罪你这世子爷呀!”

见金小姐明眸闪动,楚楚动人,中元竟一时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她。显然未料到他的这个举动,金小姐吓得身子一抖。

“我是担心你。我武功平平,万一出了事,我怕保护不了你。”轻俯在她耳边,中元低声说道。

蓦然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金小姐的脸红得发烫。轻轻推了中元一下,她撒娇般道:“谁要你保护!”

中元没有说话。二人四目相对,似乎千言万语都尽在不言中。

“你真的是担心我?”忽抬起头看着中元,金小姐顾盼流转。

中元点点头,目光中尽是数不清的坚毅。

突然挣脱出他的怀抱,金小姐方才的柔情倏然全无:“好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竟敢轻薄我!看我不告诉王妃,让她打你。”

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中元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她不愿意。都怪我一时迷了心。倘若就此惹恼了她,今后不理我了如何是好?

越想心越急,他忙拱手正色道:“在下一时糊涂,还望姑娘莫怪!”

看他这幅样子,金小姐不禁噗嗤一乐,暗忖这书呆子真是贼心大,贼胆小。

“看看你这模样,就这么怕我么?”

“是。”

“哈哈!”

“那……咱们走吧。”

两人来到金府门前驻足。金道荣官职不高,因而府第不大,也就两进的院子,十来间房。

神色黯然,中元眉宇间尽是懊悔之情:“姑娘请回。适才我不该轻薄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告诉我母妃。”

看着他还在纠结方才玩笑,金小姐面虽轻松,可心却是微微着急:“我都忘了。你还那么在意。明天还出来玩吗?”

“嗯……”迟疑了一下,中元的语气充满了犹豫,“明天还要读书。”

“哦……”心底一沉,金小姐有些扫兴,一脚夸进金府门里,她蓦然回首,“那我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

“是。”

“路上小心。”话语虽是关切,可她的声音却已微颤。

“好。”轻轻答应一声,中元转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金小姐也悔恨方才的玩笑。

他不会以为我真的生气了吧?这个书呆子,一定是那么想的。看来以后再要和他玩便难了。

一阵寒风忽然拍打在身,金小姐受不住这瑟瑟凉意,忙跑进院子。身后,一片留在树上许久的枯叶被风割下,飘零须臾,猝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