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砚倾是听灼华说的。

她本是上古神邸的后裔，娘亲芙蚕诞下她那日亏得西王母娘娘怜悯相助，才姑且留下了一条命。

而她，在娘亲肚子里呆了将近千年，还不如那三百年便孕育出的一条寻常龙裔争气，刚呱呱坠地便差点魂飞魄散。没有漫天祥云，没有五色霞光，寻遍天界，只有天合殿的崇莲热热闹闹的开了满池，勉勉强强算是给她凑了个喜气。

西王母怜她，封了名号给她，赐予崇华天合宫，让她独居到九重云天之外，又封了灼华与她作伴，从此，天上便添了位崇华神女。

三百岁那年，她摇摇晃晃的在殿外寻那一池莲香，差点掉进池中做了淤泥养莲。恰巧东华帝君脚架祥云而过，拎着她的衣领哀叹着跟她眼对眼瞪了半天，便问她愿不愿做他的徒弟。

彼时砚卿还年岁尚浅，哪里晓得东华帝君是何等人物？反倒是赶来的灼华听到后一惊，脚下一虚笔直的跌进了莲池里，白白的压谢了好几朵肆放的崇莲。

再说灼华，本是西王母座前的掌灯仙娥，性子执拗刚烈，三万余岁硬生生的挨了三道天雷，倒在天宫门外奄奄一息。却自此飞升，位列上仙。

当年砚卿年幼，被她娘亲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粉嫩软糯的小脸却安静的不像样，一双明眸漆黑如墨，灼华一抬眼便撞了进去。

本不该是灼华的，彼时灼华在天界也算小有仙名，照拂不受宠的神女这等闲事儿原本落不到她这般上仙身上，她却巴巴的赶去西王母殿前跪着求着，终遂了这心愿。

三百岁，砚卿三拜九叩入了东华师门，拜师礼终，娘亲被便舅舅带回北海之荒，自此至亲分离。

依稀记得那日惠风和畅，东华台少有的日光万丈，门庭若市，东华帝君老神在在的端坐在上，砚卿一袭白袍，懵懵懂懂的被灼华抱在怀里，见他舅舅渔裳脚架七彩祥云，眉目如画，眸中似有千种琉璃光，一袭靛青色长袍，袖口镶绣着银丝流云纹滚边，更衬得万分儒雅。

可偏偏就是这人，让砚卿与她亲娘分离万年，北荒之海呀，年幼的砚卿别说离开天宫，仅是从天合殿到东华台都需灼华亲自抱着。

一别，便是沧海桑田。

灼华听着渔裳舌灿如莲，出口的话无一不是冠冕堂皇，心头替砚卿痛着，却见得砚卿只是浅浅的笑。三百岁的小娃儿连话都还说不利落，却知道浅浅的笑着，一双眸子就这样看着渔裳，直把着北荒帝君看得冷汗淋淋。

等到渔裳终于陷进她那双墨色深眸中，她却不再望向他，转而望向芙蚕落泪打湿的广袖，依旧是浅浅的笑。

东华帝君哀哀地一口喟叹，眼神里充溢着慈悲的怜悯，唤了砚卿，便看她挣脱灼华怀里，步履蹒跚的向他走来。

待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他才堪堪起身道。“北荒帝君勿念，本座既收了砚卿为徒，必然悉心照拂。”

金乌偏了当头，众神仙的影子被映得颇长，砚卿望着渔裳与芙蚕驾云而去的身影，一滴清泪打碎在青玉石砖上，浅浅的印了一圈。砚卿惶惶然将视线落在青砖上的痕迹，神色蓦地恍惚起来。

东华帝君恍然回神，轻柔的抚着砚卿的发，将人缓缓纳入怀中，看她困顿睡去，粉雕玉琢的面容映着日光恍若魂魄几近透明，不由得蹙紧了一双俊眉。

自此，三界皆知天上的东华帝君门下多了一位神女弟子，最得宠爱。

砚卿三百岁便颤巍巍的跟在帝君身后上书房，彼时东华门下的弟子不过三人，大师兄池崖是凤凰后裔，二师兄君苍是天君嫡孙，老三碧麓是只老实巴交的九尾青狐。砚卿第一日随着东华上书房还是由帝君亲自抱着，惊得君苍和碧麓怔在坐上三刻未回过神。

池崖年岁最长，十几余万岁，早已位列上神。看着走一步还会颤三颤的小娃娃便笑花了一张俊脸，扯了碧麓让他化成狐身给砚卿揪尾巴玩儿。

君苍倒是缓了回神，老神在在的坐直温书，任由池崖跟砚卿万般闹腾也岿然不动。

只是可怜了碧麓这个老实巴交的三师兄，几千余年只要一听到上书房就浑身发软，毛都炸起来了，活脱脱到像只大刺猬。

时光荏苒，竟如宿在掌心的日光，摊开时盛的满满当当，待到合拢双手才发现竟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对于凡尘来说漫长枯燥的数万余年对于众神仙不过是眨眼一瞬，几千年如同白驹过隙，不过是十几个沧海桑田罢了。砚卿跟随着东华的这些年，终日不是跟着帝君上书学艺便是跟着大师兄池崖天上地下的胡闹腾，人倒也活泼了几分。

砚卿一万三千岁余，池崖奉天君之命平定西陇妖乱，三天三夜，砚卿日日立在东华台上向西陇海遥望，任灼华怎么劝也不回神。

池崖大胜而归那日，九九八十一只七彩云锦鸟旋绕西陇，天君大喜，亲率众神仙于天宫玉台礼迎。

池崖临行前本是一袭月牙白袍，如今早已浸透鲜血，青色丝线细绣的地方已然乌黑一片，迎着金乌镀上一层暖光，眉目如玉，衬着那红色如同入了画一般。

“禀天君，妖乱已平。”

其声还是清明婉扬，丝毫不见一丝疲惫。众天兵伴着天君的笑意高声长啸池崖的名字，却毫无预料的，看着他们的主将突兀颓倒在地。

砚卿眼前一黑，视线最终还是惶惶然落在那抹炙红上，心中惑然不解，疑看那人连晕厥面上都带着戏谑的笑，终是陷入一片暗墨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