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峰回路转（六）

马冲的减刑材料是卜慌写的。确切的说，是卜慌替唐警官写的。

作为一名服刑人员，怎么能为同样是服刑人员的人写减刑材料？这样一项严肃、要求极为严格的工作为什么会交到一个服刑人员手上？

其实，这件事情说怪也不怪。特别是像卜慌这样文化水平较高、写作水平了得的服刑人员，经常会帮着民警做些“事情”，甚至是对外绝对保密的事情。比如写减刑材料这件事儿。

一天晚上，吃完晚餐，参加完监区组织的半个小时的政治学习之后，卜慌等人分别回到自己的监舍。

监狱是个半军事化管理的单位，从起床就餐到晚上睡觉，都有一套相对严格的管理制度。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每一名服刑人员必须严格按照制度要求自己的一行一动。包括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餐，什么时候睡觉，就连上厕所也有统一的时间规定，不是你憋的难受了就可以随时去的——这就是监狱，这就是失去人身自由的最好证明。

卜慌他们到监舍的时候是晚上的十点整，距离睡觉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没到规定的睡觉时间，他们是不敢上床睡觉的，甚至不能动床上的任何东西。床单要保持平整，被子要保持早晨起床时的样子。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值班狱警不间断的检查，如果有人违法规定，“围着操场跑十圈”是处罚的“起步价”，严重的甚至会遭遇“扣分”处理，这对于每一个服刑人员特别是要减刑的服刑人员来讲是非常严厉的处罚，毕竟会影响到减刑。

因此，每天这个时间回到监舍，百无聊赖的他们除了打打扑克、吹牛聊天之外，别的也搞不成什么活动，只有老老实实的呆在监舍里，等着睡觉的哨声。

监舍里，林正疆和几名年轻罪犯在打扑克，因为出牌的错对争吵不休；高风捧着一本电脑资料认真的翻阅。小报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开始，对于他这个非专业人员来讲，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他必须抓紧时间学习；张庆则戴着一个老花镜，趴在一个小凳子上写他的申诉材料。一笔一划中显示着他的执着和坚韧。而卜慌则拿着林正疆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这本书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就看过，但现在实在是无聊，只有再看一遍，打发打发时间。

这时，监舍的门开了，楼道口值班的狱警站在门口对着卜慌说道：“卜慌，到楼道最头上那间民警值班室去，唐警官叫你过去！”

这么晚了，唐警官叫我干嘛呢？卜慌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赶紧把手中的书扔在床上，跟着值班民警进了值班室。

唐警官一个人在忙着写什么东西。面前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档案袋。

“唐警官，您今天夜班啊？”卜慌进来，坐在唐警官对面的椅子上，小声问道。

由于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再加上唐警官这个人平易近人，好打交道，不像有些狱警那样歧视服刑人员，所以，卜慌在他面前就没有了像在其他狱警面前那样的紧张，说话也没那么拘谨。

“值班啊。别人值班在聊天、看电视。我值班却要写么多东西，甚至比白天上班的时候还忙。你说，这都是人，差别咋就这么大呢？”见卜慌进来，唐警官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伸懒腰，然后笑着对卜慌说。

“能者多劳。您唐警官文采好，字又写的漂亮，所以，这写写画画的事情落在你身上也属正常！”卜慌笑笑，看着唐警官说。

“监狱就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一年的时间不到，你卜慌也学会恭维人了。想想你刚入监那会儿那个暴脾气，和现在相差多少？”唐警官从口袋里拿出香烟，自己点了一支，然后隔着桌子扔给了卜慌一支。

卜慌接过唐警官扔过来的香烟，没有点火，只是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拿在手里把玩着。

“你今天晚上没有什么安排吧？”唐警官看看卜慌，问道。

“唐警官你真会开玩笑。我一个连上厕所都需要请示的罪犯，能有什么安排？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讲就是了！”

“嗯，我这里有十份减刑材料，今天晚上必须写完，明天早晨下班前肖监区长要要。我怕自己写不完，所以把你叫来帮我写写。”唐警官说完，眯起被香烟熏成一条缝的眼睛，把一沓子档案袋扔到卜慌面前。

“唐警官，这件事情我重来没有做过，万一写不好怎么办？”听唐警官安排他干这活儿，卜慌大吃一惊。

“没什么难的。在减刑材料中有这么一栏，叫做‘减刑依据’。主要是填写服刑人员在改造中的具体表现。你只要围绕着认罪服法、遵守监规纪律、能保质保量的完成改造任务来写就行。捡着好的写就是了。有特殊改造表现或者是重大立功表现的服刑人员我会告诉你，其他的你看这写！”唐警官一边掐灭手中的烟头，一边低下头继续写他的东西。

“可是，唐警官，这些人我大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的改造表现呢？不能胡编吧？”

“对，按照你最后一句话办就行了！”唐警官抬起头，冲着卜慌挤挤眼睛。

卜慌心里明白了：原来，在服刑人员看来比登天还难的减刑就这么简单么？

卜慌不敢问，他也不敢再推辞，只好打开一个档案袋，在唐警官面前拿起一只钢笔。

打开档案袋，他看到服刑人员姓名一栏里写着：马冲。于是，便问正在埋头干活儿的唐警官：“唐警官，这个马冲有什么特殊的改造表现或者改造成绩吗？如果没有，我就按照您说的那三条开始编了哦！”。

“哦，不行，这个马冲的情况我必须跟你说一下，你听明白了再写！”唐警官停下手中的笔，点上一支烟，然后，对不慌说。

“这个马冲的原判刑期是三年半。按照监狱的规定，除去考验期后，他基本没有了减刑的机会。但是，在前段时间他参加劳动时立了功。而且属于重大立功表现。根据他立功的级别，监狱决定给他减刑奖励。”

“劳动的时候也能立这么大的功啊？”卜慌吃惊的问。因为他知道，在监狱，能跟减刑挂上钩的立功只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作为一名服刑人员，在一次劳动中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机会吗？

“这小子运气不是一般的好。那天，他跟着分队去收甜菜。而拉甜菜的车辆是监狱雇用的社会上个体户的汽车。在往车上装甜菜的时候，马冲捡到了一个钱包，而钱包里有崭新的五千元人民币！马冲马上把这个钱包交给了带队民警。最后经过查问，这个钱包就是给监狱拉甜菜的汽车司机丢的！”

“第二天，这位司机做了一面锦旗送到监狱，表扬我们监狱教育改造罪犯效果显著，竟然能让一名罪犯把捡到的五千块钱交还失主。这件事情还让《海福日报》的记者知道了，直接上了《海福日报》的头版头条！”

“监狱领导知道这件事情以后，督促教育改造科给予马冲重大立功奖励，并考虑为他减刑半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看着写吧！”唐警官说完，继续埋头写他的东西。看来，他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这个马冲真的是太走运了！看他的材料，他的余刑还有七个月。到了减刑的时候，也就剩下不到半年了。这刑期一减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唉，我什么时候能碰上这么巧的事情！”卜慌一边叹气，一边根据唐警官跟他说的经过写了起来。

那天晚上，卜慌一夜没睡，直到陪着唐警官写完了所有的材料。

哪成想，帮忙帮出了岔子。当上午听到值班民警和韩科长说“马冲的减刑材料有问题”的时候，卜慌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是不是自己没有写好，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啊？”

在韩科长来的那天晚上，唐警官把卜慌叫到了值班室。

“唐警官，您可是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马冲的减刑材料我写错了什么？没有给你惹麻烦吧？”一见到唐警官，卜慌来不及喊报告，也顾不上立正，直接扯着唐警官的衣角，着急的问。

唐警官笑笑，坐到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然后，对卜慌说：“你瞧把你急的。没我们的事儿，你放心吧！”说完，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递给卜慌。

卜慌戒烟已经好长时间了。此时，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接过唐警官递过来的香烟后，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猛猛的吸了一口——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嗦。

卜慌被香烟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惹得唐警官哈哈大笑起来。

“唐警官，你就不要笑了。我这里都提心吊胆的一天了！您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卜慌喝了一口水，平息了一下咳嗦。然后心急火燎的问唐警官。

“这件事情属于监狱保密事项，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还是告诉你吧。注意，跟谁都不要说！”唐警官看着卜慌，严肃的说。

“好的。我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啊？这些事情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卜慌一边把椅子往唐警官身边靠，一边低声说。

“马冲捡钱的事情是自编自演的，是骗取减刑的一个手段！”

“啊？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种事情也敢做啊？”

“马冲知道自己的情况。我跟你说过，根据他的刑期，如果没有重大立功表现，减刑是不可能的。作为一名罪犯，最想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早点回家了！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与监狱外的亲属自编、自演、自导了捡钱这出戏，骗过了监狱民警。”

“那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一个服刑人员不可能身上有一分钱，何况是五千元啊！”

“马冲出工劳动的那天，负责拉甜菜的车辆是监狱雇用的社会上一些个体户的汽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就是马冲的表哥。他故意把那个装有五千元现金的钱包扔在马冲面前，制造了马冲拾金不昧的假象，然后又制作了一面锦旗送到监狱，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海福日报》的记者，在海福县当地引起了轰动。监狱根据规定给予马冲重大立功表现，是基于他拾金不昧的事实。但没有想到是被马冲这个家伙给骗了！”

“哪最后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跟马冲的表哥一起拉甜菜的司机举报的！”

“那马冲会受到什么处罚呢？”

“现在还不知道。但减刑肯定是没有了，弄不好还要加刑！还有他那个表哥，也会因‘破坏监管秩序罪’受到处罚的！”

卜慌是低着头走出民警值班室的。虽然已经知道马冲减刑材料出问题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的心情被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他想到了此时的马冲和可能因此受连累的马冲的表哥，想到了自己因为贪念十足、走捷径而造成的今天的恶果，心中不由的感慨万端。

突然，他又想起了张庆，想起了那个张医生。他们的事情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