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峰回路转（十）

筹备已久的“海福监狱亲情帮教大会”如期开始了。

这一天，海福监狱三监区张灯结彩，就像过年一样的热闹。监狱长来了，监狱政委来了，监狱教育改造科的韩科长、狱政科的张科长以及各职能科室的领导们穿着整齐的警服，沿着监区那条宽敞的水泥路，有说有笑的向大餐厅走去。

监区大门外，经过监狱层层选拔出来的二十八名改造表现良好、改造成绩优异的服刑人员亲属则在耐心的接受值班民警的检查。大人们个个笑逐颜开，孩子们欢呼雀跃，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既激动，又紧张，期盼着面前这扇高大、威严的大门早早的打开，让他们快一点见见久日未见的亲人们。

监区大餐厅内，一幅红底白字的“海福监狱亲情帮教大会”的横幅挂在舞台中央，大红灯芯绒的幕布自上而下垂挂着。幕布后面，参加今天文艺汇演的服刑人员们，有的在化妆，有的在背台词，有的则紧张的在台上走来走去。

服刑人员平时用餐的餐桌被抬到了门外，整个大厅内只摆了二十八张铺着红色桌布的圆形餐桌，桌在上摆满了花生、瓜子和五颜六色的糖果。后堂内，几十名负责做饭的服刑人员在狱警的带领下紧张的忙碌着。今天，他们除了要保证所有服刑人员的正常用餐之外，还要为参加帮教大会的服刑人员及其亲属做二十八桌饭菜，每桌的标准是六菜一汤。

而今天最忙碌也是最紧张的应该是卜慌。作为本次帮教大会的“主策划”之一，他今天的任务是协助肖副监区长和唐警官做好文艺演出以及帮教会现场的各项工作。同时，卜慌还要担任文艺演出的主持人。所以，从凌晨早早的起床到现在，他连早餐没有吃，和林正疆、张庆一起，跟在肖监区长身后，在舞台和食堂之间穿梭往来，忙的汗流浃背。

“卜慌，有些事情你安排林正疆和张庆去做就行了，你熟悉一下你的主持词。今天是监狱第一次召开这么大场面的帮教大会，来的人多，特别是监狱领导都来了，还邀请了省监狱管理局电视台以及海福县电视台的记者。你到时候可别忘了台词，那样的话，你的丑可就出大了！”肖监区长看看忙的焦头烂额的卜慌，关心的说道。

卜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憨厚的笑笑：“肖警官，您放心吧，比这大的场面我见的多了，这算什么啊？小菜一碟！再说了，林正疆这小子办事情我不放心，张庆身体又不好，所以......”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有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竟然当着别人的面说别人的坏话！你把事情安排给我和张庆，你去背你的主持词，我倒是看看，离开你这地球还转不转！”没等卜慌把话说完，站在肖刚身后的林正疆冲也似的来到卜慌面前，一把夺下他手中拿着的日程安排表。

“哈哈哈，林正疆说的也有道理。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这哪还有做‘领导’的风度？有什么事情你让他们两个去做，你去背你的主持词去吧！”肖刚被林正疆的举动惹得哈哈大笑起来。

卜慌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看林正疆，刚想叮嘱些什么，却发现他已经拉着张庆走了。他无奈的笑笑，一边摇头，一边向监舍方向走。

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的把主持词熟悉一下。台词虽然是自己写的，但因为忙别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更没有去背。他觉得肖刚说的有道理，不熟悉一下，到时候万一忘了台词，那可把人丢大了！

“卜慌，你等等”没等卜慌走几步，肖刚突然叫住了他。

“肖警官，您有什么吩咐？”卜慌看着肖刚，微笑着问道。

“帮教大会正式开始之后，第一项就是文艺演出。作为主持人，你的责任最重大。记住我一句话：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千万不要慌张，千万！记住没有？”肖刚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问卜慌。

“肖警官，我记住了。多大个事？你对我还不放心啊？您忙您的，我去背台词去了！”卜慌笑笑，转身就想走。

看着卜慌远去的背影，肖刚诡异的笑笑。

监区的大门徐徐打开，在门外等待已久的服刑人员亲属们蜂拥而入。在监狱领导的带领下，他们走在笔直、平坦、干干净净的水泥路上，瞪着好奇的眼光，欣赏着路边整齐美观的观赏树和绿地上盛开的各种鲜花，看着在足球场和篮球场上飞奔的服刑人员，听着路边的音箱里传来的悦耳的歌声，他们一个个惊叹不已。虽然自己的亲人在这里服刑改造，但他们却一直没有机会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在他们的印象里，监狱就是刀枪林立、戒备森严的“战俘营”，他们的亲人们生活在低矮的土房里，干着牛都嫌累的农活，吃着“菜里没有一滴油”的饭菜，经受着人间最为痛苦的经历。但今天亲眼一见，心中的疑惑和担心一扫而光，激动和喜悦的心情让他们笑的格外开心。

当他们走进监区大餐厅的时候，早已等候在餐厅内的二十几名服刑人员一拥而上，纷纷找寻自己的亲人。整个大厅内，高兴的笑声、压抑的哭声和孩子们“爸爸，爸爸”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大厅，让站在一旁的警官们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最让警官和台下的服刑人员感到吃惊的是那个平时话语不多、做事情谨小慎微的高风。他先是含着眼泪拥抱了自己的父母，然后，浑然不顾餐厅内几百双眼睛，一把把自己的妻子搂在怀里，压抑了两年多的思念和委屈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整个大厅里回响。

躲在幕后“看热闹”的卜慌哭了。

几百名等着看节目的服刑人员们不约而同的哭了。

负责照顾服刑人员亲属的两名女狱警竟然被眼前的情景感动的热泪长流，哽咽不止。

“尊敬的各位警官、各位亲属、各位服刑人员们，大家好！”卜慌穿着一身崭新的囚服，精神昂扬的站在台上。

“筹备已久的海福监狱亲情帮教大会在监狱领导的大力支持、监区警官们的辛勤努力下，终于拉开了帷幕。为了欢迎广大服刑人员亲属的光临和在诸位亲属面前展现我们服刑人员的改造成果以及良好的精神风貌，我们特意准备了今天的文艺演出。这些节目都是我们服刑人员自己写、自己排练、自己演出的，反映的是我们真实的改造生活和内心的真实感受。下面，演出......”马上就要结束演出“开场白”的卜慌抬起头，但门口出现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台词随之“卡壳”。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卜慌强忍着眼泪，恢复了正常，说出了开场白最后的两个字“开始！”。

然后，他逃也似的转身跑回了后台。

“你去忙你的事情，这里就不要管了！”在后台指挥演出的肖刚一把拉住逃下台来的卜慌。

“可，这里......”

“不要管了，早有安排！林正疆，做好准备！”肖刚把躲在身后的林正疆拉到前面。

卜慌愣了。

林正疆冲着他做了个鬼脸，摇了摇手中拿着的一沓纸，坏坏的笑着。

卜慌明白了。他来不及和肖刚打招呼，快步冲到舞台的后门，疯了似的向大餐厅跑去。

原来，在马上就要念完开场白的时候，卜慌习惯性的抬起头。突然，他吃惊的发现，自己的父母在唐警官和马警官的搀扶下走进了餐厅，身后，是他的前妻和已经两年没有见面的儿子！

“爸，妈！”卜慌冲进餐厅，一头扎进父母的怀里，压抑着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前妻已经泣不成声，而儿子，则紧紧的抱住他的双腿，“爸爸，爸爸”的喊着。

爸爸拍拍卜慌的肩膀，卜慌放开二位老人，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抱住儿子。儿子长高了，也长胖了，那副小鲜肉的可爱样子，让卜慌感到无比的欣慰。看看站在他身后的前妻，他拉过一把椅子，然后，轻轻的拽了一下她的胳膊：“我不在家，二位老人和孩子就只有麻烦你了。你辛苦了！哎，对了，你不坐下，站着干嘛呀?”。

前妻笑了笑，坐在卜慌身旁，满脸的幸福。

“下面，我们有请服刑人员亲属代表、卜慌的父亲代表所有的服刑人员亲属讲话！”

正在一家人低声聊天的时候，舞台上林正疆的一番话让卜慌大吃一惊。他放下怀中搂着的儿子，不解的看着台上一脸笑容的林正疆。

父亲却像早有准备似的，站起身来，抻抻已经笔挺的西装，潇洒的向台上走去。

父亲接过林正疆递过来的话筒，扫了一下台下所有的人，然后清了清嗓子：“前几天，我接到了监狱领导的电话，说是监狱准备办一场亲情帮教大会，选一些改造表现积极、成绩突出的服刑人员亲属来监狱参加这个会议。说句真心话，我真的不愿意来。不是我不想儿子，是我觉得，他不配，不配让我这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人跑上几百公里来看他，他，真的不配！”父亲轻轻的咳嗦了几声。

台上的警官以及台下的服刑人员家属包括所有的服刑人员都惊呆了。特别是肖刚肖副监区长，急的一跺脚转过身去。

“我和我的老伴原来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前几年才退休。在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我们虽然都没有当过多大的官，也没有多少钱，但我们问心无愧、快快乐乐的活到现在。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我们吃的每一口饭、每一盘菜都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心里无私，我们坦坦然然，我们活得问心无愧。”

“后来，卜慌考上了大学，当上了国家干部。那个时候，我感到欣慰，并为之骄傲。我和他的母亲当时就想，儿子当多大官无所谓，只要他好好干事，老老实实的做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但是，没想到，就在前年，他因为受贿罪被判刑入狱。父母把你培养成人，国家把你培养成才，并给了你相应的报酬，可以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是让你一生耿直的父母无法在人面前抬头，是你年幼的儿子无人看管，是你自己丧失了大好的前程，在四面高墙的监狱中度过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卜慌哭了，台下的服刑人员们哭了，参加帮教会的家属们也都抹起了眼泪。

“思前想后，我还是来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告诉卜慌一句话：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儿女在家里等着你。怎么改造，如何争取好的改造成绩获得减刑，早日回家看看我们这一家可怜的老小，那是你的事情。你，看着办！”老人说完，把话筒往台上的小课桌上一撩，大步走下舞台。

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声，诺大的一个大厅里，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走下台来的父亲坐到卜慌面前。卜慌泪流满面的抓起老人家的手，泣不成声的说道：“爸，对不起......”

父亲看着眼前的儿子，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卜慌，快点，韩科长在门外等你，让你快一点去有急事！”正在卜慌伤心欲绝的时候，张庆突然走到他面前，急慌慌的对他说。

卜慌赶紧松开父亲的手，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对前妻说：“你照顾好爸妈，我去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掐了一下儿子的脸蛋，跟着张庆向门外跑去。

“这个时候，韩科长叫我会有说明事情呢？”卜慌一边向外跑，心里一边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