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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归尘

作者:悠商 | 发布时间 | 2016-09-05 | 字数:3328

出了玉衡宫,央谷未末马上对齐克道:“传女医鸿也,摆驾大理寺。”

九寺与五监大体一致,主要职责都是用于处理皇家杂务。但因其也协同六部故又与分立与王城各处的五监不同,皆设立于天枢宫。

天枢宫虽说名义上是宫,实际上却是包括了中书的凤阁、门下的鸾台,以及九寺院、翰林院、司天监和太医院等,是在王城里占地面积极大的各部当值官员的统一办公区。

央谷未末赶到大理寺狱中后,何其虽然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却仍是不可避免的气息奄奄。

“把门打开!”见他就那么被随意的丢在铺着一层稀疏干草的地面上,央谷未末怒火难平,朝狱卒低吼道。

狱卒吓得噤若寒蝉,哆哆嗦嗦的勉强开了牢门,央谷未末一把推来他,快步走进牢中,小心扶起何其道:“别怕,孤来了。”

听到央谷未末的声音,何其费力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声音微弱道:“主上……怎可来这种地方,莫管奴下,快回去……”

央谷未末强忍眼泪转头对鸿也道:“快想办法救他!”

鸿也上前,为何其把过脉后,从药箱里翻出出两个小瓶。动作麻利的,先从其中一瓶中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何其嘴里,将何其上衣撕开,将另外一瓶里装着的药粉撒在他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伤处,又以绷带包扎好后道:“德君肾脏受损,不过好在不是十分严重,若细心调养问题不大。主要是外伤麻烦,狱中湿冷又多虫蚁,怕是会加重感染。”

听了这话,央谷未末立即又朝杵在牢门外的狱卒吼道:“去取两床干净厚实的棉被来!”

“主上……请您快回去吧……”即便是如今这般光景惨淡,何其也仍旧一心惦记着央谷未末。他仍是不放弃的劝道:“奴下……罪有应得。此生有幸陪伴主上,奴下已经无憾……如今事发,奴下只盼一死。求主上千万……莫再为奴下做什么,若因此毁了主上圣誉,奴下永世难安……”

“你别说话,听孤说!”央谷未末酸楚之意更胜,终于没忍住边落泪,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不论你是何其,还是江忻,不论你曾做过什么。你如今是孤奉君,孤说过会护着你,便一定会护着你。”

“主上!”

何其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央谷未末按住,她语气强硬道:“听好,千万坚持住!天子一言九鼎,你不让孤食言!这是圣谕!”

怕他还是想不开,央谷未末用力攥紧他的手,提高声音:“听清楚了吗!”

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流淌至尚显青稚的颊边,何其嘴唇微微张合几次,最后还是应了声:“诺。”

很小的时候,何其就知道,这人世有多险恶,有多不公平。

他一直是卑贱的存在,被人当作猪狗般驱使奴役,被人肆意糟蹋欺辱,他为此悲哀难过,也会偷偷哭泣,却从没怨恨过。

他随父亲姓江,名忻。他父亲说,“忻”是斩断阴暗获得光明的意思。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得到光明和眷顾。

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父亲在北境的一个偏僻的村庄外生活。因为没有母亲,所以附近的孩子经常说他是杂种野孩子,他们拿石子砸他,拿弹弓射他。没人愿意和他说话玩耍,他们厌恶他,仿佛他是这最肮脏的罪恶。

他的父亲,虽然是个十分俊秀温柔的人,却从来没有他笑过。所以,他也没有笑过。所以,他从来都不会问为什么。

沉默的跟随父亲进山采人参,不会乱跑,不会胡闹,他只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以为,只要他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说他是野孩子。只要他长大了,他的父亲,就不会因为作为一个带着孩子的未嫁男子这种事,而遭人白眼嫌弃,被人嘲讽辱骂。

可是,没等到他长大,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便自缢了。而在那之前他亲眼看到他一边被人几个人强迫玷污,一边被骂作是下贱货。

他的父亲无力反抗,他更无力反抗。于是,还没等到他安葬好父亲,就被那群人卖给了恰好路过村子的一个长相丑陋的粗鄙女人。

那个人带着他从北方走到南方,教他用各种方法偷东西,逼他偷东西。他不肯,她就用鞭子抽他,他偷的少了,她也用鞭子抽他。她不让他吃饱饭,无论春夏秋冬都只给他穿一件不脏却很单薄的衣服。她将她的刻薄和吝啬,美名其曰是为了他万一失手被抓到的时候可以顺势装可怜,这样才有可能不被人打死。

他确实没有被打死,只是断了双手而已。

于是,那个丑陋的女人因为恼怒他的没用而用鞭子抽了他一顿之后,将他丢到街上去乞讨。无论如何,只要他还活着,便总还有点价值,不是吗。

可是,乞讨不比偷东西,有时候偷一个钱袋能抵过乞讨一个月的所得。那个女人为此越来暴躁,最后,连那点可怜的菜汤都不肯再给他了。

他那时还小,并不知道女人不会真的让他死。他只知道没有饭吃,他会饿死。而他不想饿死,所以,他选择了逃跑。

趁着白天乞讨,女人放松看管的时候,他跑出了她的视线,也就此,失去了栖身之所。他开始流浪,为活下去,和野猫野狗抢食物,吃过河沟里臭鱼烂虾,也吃过死去的老鼠。

他已经忘了,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坚持。如今,再想来,大概是懵懂无知时天真的认为,斩断阴暗后就可以获得光明与希望吧。

然而事实上,他所以为希望,却是更深沉,更污秽的绝望。

流浪了很多之后,他被一个青楼的老鸨看中。老鸨把他拐骗回青楼,让人治好了他的被掰断后,便放任其重新自行愈合,而显得错位扭曲的双手。

手腕再一次被生生打断的时候,他想过,要不就这样死了吧。但是,毕竟四肢的伤,是不会致命的。他还是活了下来。并且在无尽的折磨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死不了,就只能承受。

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他终于不再反抗。老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那些有喜欢玩弄幼童癖好的恩客对他做什么,他也都能忍受。

就这样,他用自己尚未长成的肉体换取了饱饭,换取了暖衣,换取了活下去的机会。

再后来,他长大了一些,许是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也许是因为乖巧,总之,他被人买回家中,成了娈童。主人是个性格变态的老女人,时常变着花样的玩弄他。但是,在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之后,他对此也已经麻木了。

不久之后,女人厌倦了,便又将他送给了别人。

他像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破烂的,不值钱的东西一般,辗转于各种各样的主人之间。最后一主人,是从八品的小官,为人还算正派。收下了被作为礼物送出的他后,只是让他在她儿子身边做了个小厮。

那时,他天真的以为,他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糟蹋玷污。却没想到,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同情怜悯,那个所谓正派的朝廷命官,不过是因为自己儿子不愿入宫作男宠,才计划让他做个替罪羊罢了。

央谷未末离开大理寺后,何其,或者说是江忻硬撑着爬起来靠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没有去动央谷未末特意吩咐人送来的那两床棉被。

清亮的月光透过开在一面墙壁上的狭小窗口照了进来,显得原本就逼仄湿冷的牢房更加凄凉寂静。江忻痴然的望向那处,心里很平静。

除了他自己以外,无人知晓,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已经没有了痛觉,所以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之前受刑时之所以会昏过去,也不过是因为失血过多罢了。不过,他到是觉得,失去痛觉,或许是除了遇到央谷未末之外,上天对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他深爱着央谷未末,却从来不会主动去触碰她,即便当上德君之后也一样。他只盼她能幸福,因为根本就不敢去奢望,那般高贵的她能对他的感情有所回应。甚至,最开始的时候,就连对她怀有仰慕之情,他都觉得是对她的玷污。可是到后来,逐渐沉溺于她的温柔与美好,他居然也开始幻想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江忻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果然,像他这种肮脏卑贱人,只配在牢房这样的地方与见不得光的蟑螂和老鼠为伴。

“主上,奴下不配啊。”之前一直想对央谷未末说的这句话,终于喃喃的说出口。不配她如此温柔相待,不配她为他做这么多,所以,这一次,他只能选择抗旨不尊了。

安静的闭上眼,不再去贪恋那一抹天赐的光明。江忻默默的与这冷漠而残酷的人世,与那个在这冷漠残酷中唯一给予了他一缕慰籍的人,做了最后的告别。

“看来,德君似乎已经做好准备了。”牢房里骤然响起一道人声。

江忻却没有慌乱和惊吓,只是睁开眼看过去的视线里,有些许的诧异。

悄然无声的出现的女子仿佛对他这般镇定的态度很满意,原本容貌普通到略显刻板的脸上绽放出些许笑意,她又开口说道:“奉皇后殿下之命,送德君一程。”

闻言,江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沉默片刻,就似乎是想明白了。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道:“多谢殿下成全。”

他这条命就此结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江忻缓缓站起身,面朝天玑宫方向郑重的行过三拜九叩之礼,亦如当初受封为德君之时。只不过,这一次,他说的是:“臣江忻,拜别主上。”

重新阖上双眼,他嘴角渐渐浮现解脱的笑意。至此之后,尘归尘,土归土,终于无需再背负这肮脏卑贱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