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月潇湘图

桓醒来后，果然像北萧子说的那样虚弱。我将桓托付给北萧子，一来平常可以多来看看北萧子，顺道也观察桓养病的进度，二来北萧子既然可以救活他，自然也有能力加快他的恢复期。桓这个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北萧子这里总是浮躁地很，听外面的妖怪说，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两个妖打闹。

嘿嘿，这说明他们的关系总算有点好转了，起码不是每天像见陌生人一样客气了。

“喂喂，你在这里好好养伤！”临走的时候，我每次都不忘叮嘱一句，示意他乖乖配合北萧子……好吧虽然我知道那不可能。我哼着小调下山时，又一次遇见那狼耳的少年。唔，我记得前几次北萧子都叫他“朴”。他痴痴地站在那次经过的祠庙跟前，像一尊铜像，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里面。

“嘿！”我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本以为他会受到惊吓，可他却那么平静，平静到有点木讷。他缓缓地转过头，那样子好像才刚刚回过神来。我好奇地往祠庙里一看，里面好像很久没有打扫了，蜘蛛网和灰尘布满每个角落，而桌子上的供鼎也很久没有上香了。惟有中央墙壁上的画是完好无损的，那是一张俊朗的青年面孔，看着他的感觉就像灵幻小说里的画中仙一样，即使未见其人，却似有仙骨在其中。

“那是谁？”我指着画中的青年，朴又像上次那样耷拉下了耳朵，尾巴在身后不安分地摇晃着。“不想说就算了吧。”我摸摸他的耳朵，希望给他一点安慰。也许这画里也承载着回忆，不论是好的或者坏的，只希望他对于朴只是一个回忆。“唐小姐，如果我告诉你，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我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虽然我很想知道他的故事，但是又要蹚浑水的话就麻烦了。朴看我有点发怵的样子，立刻急急忙忙地用手比划起来。

“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只是希望你能常来这座庙里上香。”我有点狐疑，真的只有这么简单的要求？“好，我答应你！”我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他。朴这才放心地走到画像的面前，用修长的手指滑过画中人儿的面庞。

在古代，人们信仰着神，希望神可以给他们带来幸福，他们祭拜雨神，他们祭拜火神，祭拜各种各样的神。因为烧香求神的人日益增多，也就形成了——依靠人们祭祀之音存活的神，祭祀的人越多，声音的力量就越强，神就会给予他们越多的庇护。而这画中的男子便是众神之一——潇湘。

潇湘诞生于霜秋朗月之时，故又称为秋月之神。潇湘被小镇里，不，那个时候这里还只是个小村庄。小村庄里的人每日都来这里祭奉，那时庙里还有专门进行仪式的道人。每日都有人来上香，那庄严的气氛和人们离去时的欢声笑语，好一派壮景。潇湘身为神，自然也不会亏待祭祀之人。他的努力也使得城镇日复一日地平和下去，年复一年地繁荣起来。

山上的妖怪每日都能见到上香之人，可惜畏于神的力量，也不敢贸然行动。在那时，妖怪对于神还是有所畏惧的，因为神对于他们来说是未知的力量，正如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是畏惧的，妖怪也是一样。可是有一只狼妖却是不同的，他看着每日出入的人群，总能得到庙里那位神的保护。突发奇想的他甚至也希望可以向这神祷告，希望他可以保佑妖怪不被其他地区的妖怪侵略。这么愚蠢愿望，那大神真的会帮忙吗？

不管了，试一试吧，反正也死不了。

大概……死不了吧。

黄昏，半轮月亮若隐若现，这只名为朴的狼妖避开其他妖怪的视线，蹑手蹑脚地溜入了秋月庙。此时人群已散原本拥挤的庙莽然变得空荡荡了。朴又偷偷向两边张望了一番，才小心地跪在蒲团上，郑重地将手指合十。“神啊，请保佑我们。”朴显然从来就没有祭拜过神，只是偷学着人类祭拜的模样。朴双手支地，认真地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是，他感觉到有一只大手正抚摸着他轻柔的头发。

“谁？”朴惊慌地抬起头，只见一双温柔的眸子正注视着他。朴很少近距离地去观察什么东西，他望着面前的青年，脸上竟不禁泛起了红晕。面前的青年似曾相识，就是那画里尊严的神啊，为了防止自己再出现什么无礼的现象，朴低下头，将目光转移到蒲团上：“您是，潇湘大人吗？”，这就是他既畏惧又信仰的神啊。如今，他居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朴既兴奋又害怕，他曾经听山上的妖怪说过，不少神是所谓制裁妖怪的。

今天，他的出现，也是要制裁自己吗？

“不要害怕，朴。”那一声温柔的耳语使得朴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次直视自己的信仰。潇湘也并不见外地微笑一下，好似他们是久识的故人。“你来祭祀我的原因是什么呢？”潇湘唐突一问，朴不知所措地抠着衣角。他略微理了一下思路，方才答道：“我希望潇湘大人可以让我变得强大，让我保护狼族不被侵犯！”他脸上的肌肉绷在一起，两只耳朵兴奋地竖立起来。潇湘却还是那么平静，甚至有些，哀伤？

“对不起大人，我……”朴胆怯地试探着潇湘，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而会被天诛，而是他担心自己哪句话惹得潇湘难过。潇湘只是一笑带过：“不，不用道歉。”朴一时语塞，他只能想着，也许潇湘大人是担心自己变强之后会欺负弱小，传闻中的神不都是神圣的嘛。虽然朴自己也想说不会，但是，未来的事谁又能知道呢？“朴？”听到潇湘的叫唤，朴才不得不收回思绪。

“你觉得我这样的神，真的应该存在吗？”这一问吓坏了朴，他赶忙拉住了潇湘的一只手，他怕潇湘会不见，他怕自己会见不到他，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他？只是因为尊敬吗？还是别的什么？朴不敢往下再想什么。他紧紧抓住潇湘的手，也不管什么亵渎神灵，他急切地答道：“大人，您是很好的神，您这样尽心尽力地守护者这片土地，而且也不会看低我们这样的妖怪，你根本，真的没有必要去想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啊！”

“但是，朴。”潇湘用另一只手轻抚朴的头发，希望他能镇定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庇护，真的正确吗？”朴有点惆怅，他难以理解潇湘的暗示，潇湘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他没有亏待任何一份贡品，他的庇护使得人们获得了幸福。难道，这不对吗？“大人，这不正确吗？”潇湘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将目光移到了祭品上。“朴，我一直在用我的力量使他们得到想要的。”他又转过头，凝视着朴：“可他们现在越来越依赖我了，好似一群被溺爱的孩子们，他们一直活在我创造的襁褓里，他们可以懒惰，因为只要他们有祭品给我，我便会帮助他们风调雨顺，正因为这样，他们越来越软弱，一直活在庇护里的孩子是长不大的。”

他的神情是那么激动，他的脸色像被太阳直射的干土地那样憔悴，他从来不会休息。“我这么做，究竟是在帮助他们，还是在害他们呢？”朴迎着他那炽热的目光，他身为神，却也有着无法解决的苦恼。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自己只是狼族的普通妖怪，能帮上什么呢？“大人。”他捡起地上的砾石，将尖端握在手中，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心流淌下来。“我无法感觉你心中究竟是多么难过，或者是多么痛苦，但是——”朴松开手，砾石带着一点点的鲜红掉落在地上：“既然握在手中会痛，那又何苦握着呢？”

既然握在手中会痛，那又何苦握着呢？

那个夜晚之后，潇湘再也没有碰过祭祀的祭品，也没再保佑任何人，人们开始痛恨这不显灵的神。可没有了神的保佑，他们要怎么办？人类是坚强的，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成为高等生物。他们开始重操旧业，学会了自己抵抗灾难，学会了自己种植，学会了自己管理家畜。他们如同从沉睡中猛然惊醒的龙，以惊人的速度进步和发展。

只是，再也没有人去祭拜这秋月神。

失去了声音，潇湘也日渐衰弱，不论朴跪拜多少次，也不论朴去多远的山脉找寻草药，一切都没有用。

潇湘消失了，在一个下午，一个很宁静的下午，宁静得好像这只是一场梦。好像朴的唇角从来就没有留下过潇湘的温度。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希望我来上香，借着我的声音来还魂吗？”我问道。“唐小姐，拜托了。”朴向我欠了欠身，我不知怎么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我拿起一注香，滑燃了火柴。

可那注香也许是因为年代太久了，竟然怎么都点不起来。

“怎么会！”我恼火地滑亮一根又一根火柴，却怎么都点不起来。“等等，我回家去拿香！”我正要跑出祠庙，朴却一言不发地拽住了我的袖子：“不用了。”我回过头，朴背对着我，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松开我的衣袖，自顾自地跪在了蒲团上。

“大人是对的，现在，或许我们应该让他休息了。”朴庄严地挺起身板跪在蒲团上，接着他弓下腰，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潇湘，别忘了我。”

世间万物，离开了庇护或许都会有暂时的惆怅，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做，可他们总会明白，一时的失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得到更多。若他们永远躲在坚实的襁褓里，恐怕就连这惆怅的机会，都没有了吧。